第420章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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技術的幽靈在城市的數字心髒裏悄然紮根。
新區總控中心的調度日誌上,一則幽靈般的記錄連續三天準時浮現。
時間:淩晨四點十七分。
內容:安寧巷泵站例行檢查。
執行人:空白。
技術組反複排查,代碼邏輯嚴絲合縫,沒有任何漏洞或後門程序的跡象,最終將此歸結為一次罕見的曆史數據殘留錯誤,準備上報後手動清除。
那晚,恰好是林工在監控室輪值。
他看著屏幕上那條憑空生成的指令,端著保溫杯的手指在空中微微一頓。
他知道,這不是錯誤。
這是被強行壓抑的慣性,在尋找新的宣泄口。
那個執念就像被堵住源頭的河流,正試圖從係統邏輯最薄弱的堤壩滲透出來,用機器的語言,重新吟唱它那首單調的招魂曲。
他沒有聲張,更沒有上報。
在年輕的技術員轉身去衝咖啡的間隙,他平靜地調出一個偽裝成係統清理工具的權限修改器,在後台找到了那條指令。
他的操作與技術組的意圖背道而馳。
他沒有點擊“刪除”,而是將其標記為“長期有效”。
而後,他做了一件更瘋狂的事:他將這條指令與另外七個毫不相幹的老舊城區泵站的巡檢路徑進行了底層關聯。
從此,一個無人知曉的儀式在城市地下悄然上演。
每月十七日淩晨四點十七分,從城東到城西,八個節點的檢修指示燈會同步亮起,在巨大的電子沙盤上連成一個詭異的星圖。
警報不會響起,也無需人員簽到。
燈亮,意味著指令開始執行;燈滅,意味著任務已經完成。
整個過程在係統的邏輯閉環內完美自洽,像一次精準的自我校對。
林工靠在椅背上,看著屏幕上那八個規律閃爍的光點,眼神平靜。
他知道,最有效的儀式,不需要觀眾,隻需要準時發生。
他用一個更大的、更麻木的日常,覆蓋了那個偏執的、充滿指向性的呼喚。
與此同時,數百公裏外的鄉下,王主任院角那塊刻著“無事發生”的灰燼磚旁,也出現了新的異樣。
泥土裏多了一枚鏽跡斑斑的圖釘,釘帽上用腐蝕性液體蝕刻出的“C7”字樣,在潮濕的空氣裏泛著暗光。
他每天清掃院落時都會看見,掃帚的竹絲無數次從它旁邊擦過,他卻始終沒有伸手去拔。
他知道,這東西和院裏的石頭、野草一樣,都隻是“存在”而已。
某個風雨交加的夜晚,他在屋內聽著雨打芭蕉,忽然聽到院裏傳來一聲極其輕微的、泥土被撬動的聲響。
第二天清晨,雨過天晴,他出門查看,發現那枚圖釘竟自行從泥土中鬆動了半寸,露出了下方被浸染成暗紅色的濕痕,仿佛有什麽東西正試圖從這枚小小的釘孔裏“滲”出來。
王主任麵無表情,依舊不動聲色。
他沒有掩埋,也沒有銷毀。
他隻是提來一桶新拌的水泥,沒有選擇直接覆蓋,而是在那塊灰燼磚的側麵,小心翼翼地另外澆築了一個巴掌大的方形基座,再用鉗子夾起那枚圖釘,原樣嵌回到基座的中心,讓水泥將它徹底封死。
完工後,他拍了拍手上的灰,看著這個奇怪的組合體。
路過的孩童好奇地問這是什麽,他笑嗬嗬地回答:“這是地界樁,量地用的,可不能碰。”孩子們信以為真,從此玩鬧時便會主動繞開。
王主任看著他們遠去的背影,眼神深邃。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對抗執念最好的方式,不是否認它的存在,而是賦予它一個全新的、毫無意義的身份,用最堅固的“常理”將它禁錮在原地。
城市的另一端,林工正帶隊檢修一條跨區輸水主閥。
厚重的防盜井蓋被液壓臂緩緩吊起,一股陰冷潮濕的氣息撲麵而來。
一名年輕的維修員探頭往下看了一眼,驚呼道:“林工,你看這牆上!”林工皺眉上前,隻見井壁內側,離底部一米左右的高度,有人用黑色的炭筆歪歪斜斜地寫了兩個字:找你。
字跡仿佛是在極度掙紮和恐懼中留下的,筆畫的盡頭帶著撕裂般的拖痕。
“這不可能,”維修員臉色發白,“這口井昨天剛完成AI視覺巡檢,報告還說‘結構完好,無異物’。這井蓋重達三百公斤,沒有專業設備根本打不開。”
林工環視四周,確認現場處於市政工程的封閉區域內,外人絕無可能潛入。
他蹲下身,湊近那兩個字。
他沒有拍照取證,也沒有呼叫支援,甚至沒有伸手去擦拭。
他隻是從自己那件洗得發白的工裝口袋裏,掏出那支已經用了無數次的紅色蠟筆。
在一眾驚愕的目光中,他在那兩個黑色的字上,畫了一個巨大而潦草的叉。
隨後,他想了想,又在旁邊用同樣的力道,補寫了四個字:沒人在這兒。
做完這一切,他站起身,平靜地對目瞪口呆的隊員們說:“管壁塗鴉,影響市容,回頭讓清潔隊處理。現在,合上井蓋。”他轉身在手裏的工作記錄本上寫下結論:“設備無異常,巡檢完畢。”
當晚,林工陷入了久違的夢魘。
他感覺自己正行走在一條無盡的、漆黑的管道裏,身後傳來沉重而濕滑的腳步聲,一步步逼近。
他想回頭,脖子卻像被灌了鉛一樣僵硬,無論如何都無法轉動。
那腳步聲越來越近,幾乎貼到了他的後頸。
就在他感到一陣冰冷的吐息時,他猛然驚醒。
窗外天色微亮,他渾身是汗。
他下意識地攤開右手手掌,借著晨光,掌心一道清晰的炭灰色痕跡赫然在目——那形狀,正是一個“叉”。
他盯著那道痕跡看了幾秒,沒有去浴室清洗,隻是翻了個身,任由它隨著皮膚的代謝,在未來幾天裏自然脫落。
他知道,有些回應,必須由身體先於意識做出。
否認,就要否認得徹徹底底。
風波並未就此平息。
幾天後,市應急辦接到一封匿名舉報郵件,聲稱某處早已廢棄的人防工程內,藏有關於“C7項目”的核心檔案。
郵件附帶了一張極其模糊的照片,照片裏是一麵斑駁的水泥牆,牆上似乎貼滿了密密麻麻的編號標簽。
此事引起了高層重視,一支由檔案局和技術專家組成的調查組迅速成立,林工因其豐富的地下設施經驗,也被臨時抽調參與。
抵達現場後,林工隻看了一眼入口的結構,就認出那是上世紀八十年代修建的老式通風井,早已斷電封堵,與市政管網徹底隔離。
他主動請纓,作為先頭人員鑽入探查。
狹窄的通風管道裏彌漫著陳年黴菌的氣味,他順著繩索滑降到底部,打開頭燈,眼前的水泥牆卻光潔一片,空無一物。
然而,當他關掉頭燈,閉上眼睛靜靜聆聽時,一陣密集的、幽靈般的打字聲竟在他耳中浮現。
那獨特的節奏,時而急促,時而停頓,與他記憶中沈默當年手寫驗屍報告的習慣驚人地一致。
他沒有絲毫停留。
他從工作日誌上撕下一頁空白紙,用那支紅蠟筆在上麵用力寫下四個大字:“此處無檔案”。
他將紙條貼在牆壁的正中央,然後從隨身工具包裏取出一小袋速幹石灰粉,和著水壺裏僅剩的水調成漿糊,用手掌將整麵牆都刷得泛白。
出來後,他向調查組負責人斬釘截鐵地報告:“內部牆體完好,無任何附著物,純屬誤報。”三天後,應急辦收到後續通報,稱舉報人主動撤回了線索,理由是“可能看錯了地點”。
沒有人知道,在那片不見天日的黑暗中,那頁被石灰漿覆蓋的紙張,在潮氣的侵蝕下無火自燃,微弱的火光僅僅持續了數秒,恰好照亮了一個從牆壁中一閃而過、逐漸淡去的背影。
這次事件後,林工在整理新片區管網規劃圖時,又有了一個意外發現。
負責勘測的設計單位在圖紙上犯了個小錯誤,將一段功能未定的備用支線,習慣性地標注為了“C類預留通道”。
按照標準流程,他應將圖紙退回,要求對方修正這個帶有歧義的標注。
但他看著那個“C類”字樣,沉默了片刻。
在後續的圖紙會審會上,他非但沒有指出錯誤,反而主動提議:“這個代號挺好,不如就保留下來,作為我們內部的非正式稱呼,方便記憶。”與會者大多不解,覺得多此一舉,但他堅持道:“叫什麽不重要,隻要所有人都知道它隻是個代號,沒人會真的去查它是什麽意思。”
方案最終被稀裏糊塗地通過了。
當晚,林工在自己的個人終端上,悄悄建立了一個虛擬數據圖層。
他編寫了一小段腳本,將所有針對該區域“C類”的數據訪問請求,全部自動重定向至一段循環播放的無聲施工視頻。
視頻的內容單調至極:幾個工人正用水泥,一鏟一鏟地封死一口深井。
整段視頻的時長,被他精確地設定為7分20秒。
他知道,最徹底的埋葬,不是刪除記錄,而是讓所有追問者,走進一場永遠無法結束的、毫無意義的回放。
日子在這些不為人知的交鋒中緩緩流淌。
一場秋雨過後,天氣轉晴,空氣清新得有些凜冽。
林工像往常一樣,在晨間進行例行巡查。
他沿著新鋪設的巡檢路線行走,腳步規律而沉穩。
當他拐過一個彎,視線前方,一座剛剛竣工的龐然大物沐浴在晨光之中。
那是一座新建的雨水調蓄池,巨大的混凝土結構像一頭沉默的巨獸,匍匐在城市邊緣。
一切看起來都嶄新而正常,符合所有工程規範。
然而,林工的腳步卻不自覺地慢了下來。
他站在池邊,靜靜地凝視著。
不知為何,那池水表麵過於平靜的倒影,讓他感覺到了一絲極其微弱的、不協調的錯位感。
長久以來,他已經習慣了在固定的棋盤上與那個無形的對手博弈。
而此刻,他敏銳地察覺到,一個全新的棋子,被悄無聲息地擺上了棋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