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1章踩碎自己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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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池水過於平滑,像一塊黑曜石,倒映著灰白色的天空和林工自己的身影,清晰得有些失真。
他的目光沒有停留在水麵,而是被池邊一根新安裝的監控立柱吸引。
那是一根標準的市政監控杆,銀灰色,塗著防鏽漆,頂端是球形攝像頭。
但在立柱離地半米高的位置,一個本應是空白的檢修口銘牌上,用激光蝕刻著一串黑色的編號:T097。
林工的心髒像是被一隻冰冷的手攥緊,瞬間的失重感讓他呼吸一滯。
T097。
這是他現在的工牌編號,一個隻存在於內部調度係統和薪資表格裏的代號,從未在任何公共設施上出現過,也絕無可能出現在這裏。
這串數字,是他作為“林工”這個身份的骨架,是他在這個被遺忘和重塑的世界裏,用以錨定自己的坐標。
而現在,這個坐標被係統擅自挪用,堂而皇之地烙印在了現實世界中。
“看什麽呢,林工?”一個年輕的同事順著他的目光望過去,臉上帶著疑惑,“這調蓄池建得是真快,上個月還是一片工地呢。這柱子怎麽了?”
“上麵的編號,”林工的聲音聽不出任何情緒,“你看到了嗎?”
同事眯起眼睛,湊近了些,隨即笑了起來:“嗨,我還以為什麽呢。不就是個設備編號嘛,‘JCXQ034’,監測中心新區的三十四號樁,正常得很。”
林工瞳孔微縮。
他再次看去,那串刺眼的“T097”依舊牢牢地釘在他的視網膜上,清晰無比。
但在同事的口中,它卻變成了另一串完全合乎邏輯、符合規範的通用編碼。
他沒有再問。
他知道,這已經不是簡單的幻覺。
這是認知層麵的區隔。
這串數字隻為他而顯現,像一個隻有他能聽見的耳語。
他緩緩蹲下身,裝作檢查基座的穩固性,手指撫過那冰冷的銘牌。
觸感是真實的。
他甚至能感覺到激光雕刻留下的微弱凹陷。
封條完好,但透過半透明的塑料外殼,他能看到內部的線路有被重新捆紮的痕跡,手法幹淨利落,與他自己慣用的方式如出一轍。
沒有破壞,隻有模仿。
一種冰冷的、毫無感情的模仿。
他站起身,在工作日誌上寫下“巡查無異常”,平靜地對同事說:“走吧,去下一個點。”
當天晚上,林工沒有回家。
他等到午夜,城市徹底沉睡後,獨自一人返回了雨水調蓄池。
夜風凜冽,池水像凝固的墨。
他沒有帶任何專業工具,口袋裏隻有一小截從生日蛋糕上掰下來的、用剩的紅色蠟燭。
他用打火機點燃蠟燭,將融化的、滾燙的紅色蠟油一滴一滴地灌進檢修口的縫隙裏,直到將整個接口徹底封死。
蠟油冷卻後,形成一道醜陋而堅決的疤痕。
做完這一切,他從地上撿起一塊尖銳的碎石,在立柱不引人注意的背麵,用力刻下一行極小的字:此編號無效。
第二天清晨,他借著外出工作的機會,又繞到了這裏。
立柱背麵的石刻消失了。
取而代代之的,是一小塊剛剛噴塗過的、嶄新的防鏽漆,完美覆蓋了他昨晚留下的所有痕跡,仿佛它們從未存在過。
林工站在原地,看著那塊漆麵,許久沒有動。
他終於明白,那個無形的對手,那個由集體遺忘構築而成的龐大係統,已經不再僅僅滿足於被動防禦和反擊。
它正在學習。
它在觀察他,模仿他,用他賴以對抗遺忘的手段,來編織更嚴密的遺忘之網。
它不是在追蹤他,而是在將他本人,也一並納入“需要被修正的錯誤數據”之中。
同一時間,數百公裏外的鄉下。
王主任提著一袋剛買的新米回到家。
解開袋口,雪白的米粒中,一張折疊整齊的紙片顯得格外突兀。
他皺了皺眉,將紙片撚了出來。
展開一看,他的動作僵住了。
那是一張發票的複印件,更準確地說,是一張舊式工單的複印件。
紙張泛黃,字跡模糊,但最頂端的抬頭卻清晰可辨——“C7線設備移交清單”。
下麵的表格羅列著一些早已被銷毀的設備型號,數量,以及移交日期。
一切都顯得那麽真實,唯獨最後的簽字人一欄,是空白的。
王主任的心沉了下去。
他的第一反應是立刻將其燒毀。
可當他的手指觸及那紙張的邊緣時,一種強烈的熟悉感攫住了他。
這格式……這表格的邊框、字體、甚至是欄目間距,都是他當年親手設計的。
七年前,為了管理那些見不得光的資產,他特意製作了這個獨一無二的模板。
他猛地起身,衝到裏屋,翻出一個積滿灰塵的鐵皮箱。
箱子裏是他當年所有的工作存檔。
他一張一張地翻找,從頭到尾,仔仔細細,可所有的原始文件裏,都不再包含這一樣式。
仿佛這個模板,從一開始就不曾存在於他的記憶和記錄之中。
他頹然地坐回桌前,手裏捏著那張憑空出現的工單,久久不語。
他終於徹底明白了。
記憶不僅僅是在消失,它正在被替換。
係統在用一種更“合理”、更“正常”的虛假過去,來覆蓋那個真實的、需要被埋葬的過去。
這張工單,就是係統拋出的一個誘餌,一個悖論。
如果他承認它的真實,就等於承認自己的記憶出現了偏差;如果他否認它,它本身又是他記憶中最深刻的印記。
良久,王主任拿起桌上的鉛筆,沒有絲毫猶豫,在那空白的簽字欄上,一筆一劃地簽上了一個名字:李守業。
一個虛構的、從未存在過的人。
做完這一切,他將這張被“認領”的工單投入了灶火。
橘紅色的火焰舔舐著紙張,將其卷曲、燒焦。
就在工單即將化為灰燼的最後一刻,升騰起的煙灰竟在空中短暫地聚合成一個模糊的人形輪廓,隨即在氣流中轟然散滅。
王主任麵無表情地看著這一切。
他知道,當過去可以被隨意署名,當曆史的責任可以被嫁禍給一個幽靈,真相便已壽終正寢。
城市的地下管網,林工的戰鬥在以另一種方式升級。
一處智能井蓋深夜發出了異常報警。
林工趕到現場,接入係統後台,所有傳感器讀數卻都顯示正常。
他正準備按“誤報”處理後離開,眼角的餘光忽然瞥見井蓋與井圈的接合處,有一圈極細微、幾乎無法察覺的劃痕。
那劃痕組成了一個完美的閉合圓環,內部殘留著一丁點鏽紅色的粉末。
他心中警鈴大作,立刻從工具包裏取出一隻工業聽診器,將探頭緊緊貼在冰冷的地麵上。
片刻之後,耳機裏傳來了一陣極其微弱的、有規律的共振聲。
那頻率他再熟悉不過——正是當年帶領他入行的趙師傅,最喜歡在井下哼唱的那首走調小調的節拍。
執念在通過物理共振的方式,試圖撬開係統的監控邏輯。
林工沒有選擇切斷電源,也沒有上報故障。
他沉默地從工具包最底層,摸出了那支隻剩下最後一小截的紅色蠟筆殘骸。
他跪在地上,用那截蠟筆,發瘋似的在井蓋表麵來回塗抹,直到整個井蓋都被染上了一層厚厚的、不均勻的紅色。
而後,他又拿出一張粗砂紙,對著那片紅色反複打磨。
刺耳的摩擦聲在寂靜的午夜裏回蕩,紅色的蠟屑與金屬粉末混合在一起,被他強行磨進了井蓋表麵的金屬紋理之中,形成一片片無法清除的、肮髒的“鏽跡”。
做完這一切,他渾身是汗,仿佛剛完成一場重體力勞動。
此後,這處井蓋的後台數據裏,多了一項持續性的、無法歸零的“背景噪音”,而那惱人的異常報警,再也沒有觸發過。
風波一浪高過一浪。
不久後,市建委發布新規,要求所有新建及既有的公共設施,全部增設“曆史溯源二維碼”,方便市民監督和查詢信息。
林工負責他轄區的試點安裝工作。
其中一處,是安寧巷那座早已廢棄的舊泵站。
當他將新生成的二維碼標識牌貼在泵站斑駁的大門上,並用手機進行測試性掃描時,屏幕沒有跳轉到預設的設備信息頁麵。
手機裏,毫無征兆地響起了一段音頻。
那是一個男人冷靜而清晰的聲音,帶著一絲壓抑的疲憊,正在念誦著一連串法醫學術語。
“……死者顱骨內側發現不明生物X侵蝕痕跡,與C7樣本的顯微結構存在73%的相似性,但其信息熵表現出逆向衰減特征,初步判斷為……”
是沈默的聲音。是他生前最後一次解剖報告的錄音片段。
林工的手指猛地一顫,手機險些脫手。
他立刻以“線路測試”為由封鎖了現場。
技術人員趕來後,反複檢測服務器,結論是數據無異常,鏈接路徑正確,沒有任何黑客入侵的痕跡。
那段音頻就像一個數字幽靈,來無影去無蹤。
林工沒有申請刪除數據。
他知道,刪除隻會讓它以更詭異的方式卷土重來。
他向上麵提交了一份報告,理由是“原標識牌位置易被過往車輛剮蹭損壞”,申請更換二維碼的粘貼位置。
申請被批準了。
他將那張要命的二維碼,從泵站大門上撕下,貼在了一旁一塊他親手澆築的新水泥墩上。
而在澆築這塊水泥墩時,他預先在裏麵埋設了一小段金屬導線,導線的一頭,緊緊纏繞在泵站地下水泵機組的振動源上。
從此,每一次有人掃描這個二維碼,手機在接收數據的瞬間,都會受到來自地下深處那持續性的、無規律的低頻物理振動幹擾。
那段清晰的錄音,會自動扭曲成一連串無法識別的、滋滋作響的雜音。
三個月後,由於市民投訴“掃不出來”的次數過多,係統後台自動將這個二維碼降級為“失效節點”,不再提供訪問入口。
林工看著後台那條灰色的記錄,眼神幽暗。
他知道,真正的屏蔽,不是毀滅信息,而是讓追尋者在一次次的徒勞無功中,親手選擇放棄。
冬天來了,下了第一場雪。
雪後初霽,林工照常巡查,走上了跨越運河的平安通道天橋。
橋墩下一個凹槽裏,積雪正在陽光下緩緩融化,露出了底下凝結的一層薄冰。
冰麵倒映著清晨的陽光,光影交錯間,竟緩緩浮現出七個扭曲的、由冰晶裂紋組成的字母:REMEMBER。
記住。
一個最簡單,也最沉重的指令。
林工在橋邊站了很久,靜靜地看著那行字,既沒有說話,也沒有動手去清除。
他就那樣看著,直到陽光將那幾個字母映照得越發清晰。
然後,他轉過身,走向不遠處正在進行路麵清潔作業的一輛灑水車,跟司機說了幾句。
他借來了車上的高壓水管,拖到橋墩邊,打開閥門。
一股強勁的水流猛地衝向那片薄冰。
冰層在水流的衝擊下瞬間破裂、粉碎,那行字跡隨之消散,化作無數細碎的冰渣,混入融水,流入下水道。
他關掉水閥,將軟管還給司機。
轉身離去時,一粒比米粒還小的紅色蠟屑,從他磨損的工裝袖口滑落,掉進路邊的排水口格柵,瞬間被黑暗的流水吞沒。
他沒有回頭。
他知道,明天,當氣溫再次降到冰點,那凹槽裏的積水還會結冰,那行字還會再次浮現。
但那又如何。
隻要還有人願意一次又一次地,用最普通的水,衝開它,那些被埋葬的名字,就永遠無法真正爬上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