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亭是個很能讓人共情的演員。
    尤其是那雙眼睛。
    在她很年輕的時候，《不要和陌生人說話》這部戲，梅亭所飾演的梅湘南，就曾經憑借過她那蒼白又有些黑眼圈的臉和呆滯的眼神，獲得過極高的評價。
    而在拍攝“萬一呢”這場戲份時，梅亭爆發了。
    或許是因為在最初拿到劇本，梅亭準備零片酬出演的時候，她已經做了準備。
    也或許是因為昨天曹忠的要求，他們提前做了許多準備。
    也或許是南京人的身份，讓梅亭有錐心一般的疼痛。
    隻是一鏡。
    梅亭便發揮出了讓人極為動容的表演，
    甚至是，超越了演員的本能。
    徐正已經是老戲骨了，其實在拍攝期間竟然有了一瞬間的錯愕和慌亂，戲差點沒接住，
    曹忠卻沒有喊哢。
    兩個機位，主機位被杜傑扛著，推進，拉長，
    將梅亭的每個麵部肌肉的抽動，都收納進入了鏡頭裏麵，
    也將王廣海的無奈，不可思議，自我麻痹，以及幻想都攝入其中。
    直到這一幕長達四分鍾的鏡頭拍完，劇組人員仍舊處在沉默當中。
    “對不起，曹導，對不起，梅老師。”
    徐正連忙過來認錯，“剛才我有一瞬間有點被梅老師的演技嚇到了，是我的問題，我一定好好拍。”
    曹忠在看完監視器上的內容後，卻鼓了鼓掌。
    “我倒是覺得這個那一瞬間的茫然是正確的，正是因為這一瞬間的茫然，才徹底將王廣海的灰色人物弧光，徹底變成了黑色。
    其實他也有那麽一點點懷疑過本子有沒有可能輸，但是他依舊堅定不移的選擇了罕見這條道路，並且一路向前，再不回頭。”
    曹忠看著鏡頭，喊出了一個過字。
    劇組人員此刻也都有些動容，在開拍第二天，竟然能看到這種戲份，所有人都對這部電影有極高的信心。
    黃小明更是轉頭看向祖峰，“哥，這演技太牛逼了。我都怕回頭我接不住。”
    講戲之前講的很清楚，這一問其實算是整部電影照相館當中林玉秀和王廣海這兩位灰色人物的題眼。
    林玉秀因為當麵見過那些慘絕人寰，從而從一個典型的小資，逐漸變成了一個人，一個中國人。
    原版的王廣海其實在這幕戲上是被高葉飾演的林玉秀強壓了，隻能說是中規中矩，有些勉強。
    而徐正因為意外情況，卻更是將這個人物立住了。
    他不是沒有過彷徨，但是他就是依舊堅定無疑的選擇去當了罕見。
    在這一版拍攝中，曹忠將王廣海妻兒在江邊和眾多國人被ts，但王廣海卻不知道，而是前來找林玉秀的細節圓上了。
    加了日本軍官和王廣海的一段對話，意思是你知道我們殺了這麽多人，還需要你們這種人為我們處理那些髒亂的東西呢。
    對話當中，王廣海需要表示明白，並且賠上當狗的笑臉，
    這一幕雖然還沒拍，但是曹忠卻意識到了，
    他的笑臉和此刻的堅定，以及他的妻兒已經死去的情節相交融，一定會讓多少人……不對，是狗，破防。
    曹忠很滿意。
    他自己都沒意識到，這條在曹忠看來屬於全電影當中的典型鏡頭，竟然能一條就過。
    “梅老師，你沒事吧？”
    等到所有人都有些不可思議的時候，一聲問句，卻讓所有人都看向梅亭。
    她剛才在鏡頭當中憋回去的眼淚，此刻已經完全按耐不住了。
    “我沒事，我就是，剛才忽然就想到了穆桂英，梁紅玉，我感受到了民族文化的魅力和力量。無論是電影，還是戲曲，其實都應該傳承的是這種精神。”
    她抽泣著道，“我不會影響接下來的通告拍攝的。”
    由於一條就過，曹忠也多聊了兩句。
    “這就是我想要在電影當中去表現的東西。其實我知道，劇組有些人員對於我在網上的那些輿論，心裏也有些想法，都是藝術圈的人，你們也都知道現在這個圈子裏麵，哪裏的月亮比較圓。
    其實你們根本不知道，現在如果要在電影當中去表現仁義禮智信，表現自己的東西，能有多難。
    會有多少阻力和罵聲，未來，你們會看的更多。
    我的那些發言，是輿論炒熱，也是保護，至少讓我們能平穩度過今年和明年。
    等到電影上映，我會讓你們所有人都知道，你們站在正確的一方。
    就如同今天拍攝的這個劇情，站在曆史的宏大敘事上，中華五千年的時光，中間有很多次存在過短暫的衰落，但無一例外，都重新崛起了。
    國力也罷，文化也罷，電影都是其中很小的一個方麵。
    但我會帶著你們贏。”
    曹忠說著這些話，心裏卻是想到了後世的迪士尼版花木蘭。
    無論是那部動畫版，還是劉一菲的那個版本，簡直就是對華夏敘事的閹割，忠孝，愛國，華夏集體主義等敘事全都被劃去。
    替父從軍的忠孝觀，如此核心敘事的東西，被解讀成了“女性成長”……
    也不知道是不是應該歎一句可惜，劉一菲還真是接了部好電影啊。
    曹忠這話，讓不少人低頭思考了一番。
    其實他之前數次發言，對於很多人是有些影響的，
    不管嘴上說了什麽，做了什麽，
    至少今天這一幕戲，在場的人，沒人不動容。
    梅亭沒有聲嘶力竭的咆哮式表演，反而用近乎無聲地顫抖，配合逐漸失控，卻又漸漸收回氣息，變得堅定的呼吸節奏。
    將一個求活自私自利的小資女人，具象成了一個頂天立地的中國女人。
    海清從一旁全程目睹了這一切的發生，曹忠的聲音也在她耳畔傳出。
    隻是和她的老師教給他的東西完全不同，深刻卻不文藝。
    海清一時間不知道該如何說了，她發現自己有些看不清曹忠了。
    ……
    接下來的時間內，在影視基地照相館周圍的劇情拍攝中，
    這群演員受到了越來越多的震撼，
    黃小明也讓人知道了他內地小生的名頭完全不是蓋的，他的角色要求他是串聯者，大多數時間內都是對本子的恐懼和為了照相館安全區所有人求活而委曲求全的特質。
    這就要求黃小明的表演非常克製，甚至在和敵人對戲的時刻，眼睛當中不能有任何恨意。
    黃小明特意和曹忠商量，想要設定一些小動作，後來又主動要求刪除這些動作，因為他在對這個角色越來越深的理解中，發現這個角色有些木了。
    黃小明放棄在這個角色上去找任何個人弧光，而是全身心將自身融入角色當中，把自己變成主觀的體驗性質角色。
    祖峰演技極好，尤其是南京人和年齡大的優勢，讓祖峰的表演有些返璞歸真。
    熟悉的家鄉話，沒有太多情緒衝突的表達，讓祖峰的發揮得心應手。
    甚至不像演的。
    由於祖峰的發揮，海清和楊梓，以及選的小演員也都被帶動，甚至沒有浪費太多膠片。
    戚九洲在開拍後續，才把和王仁君在互聯網上廝殺的任務和給劇組打零工的任務放下，化上了宋存義的妝容，開拍。
    他爹畢竟是當導演的，表現的中規中矩。
    但曹忠希望他能把“禮智仁義信”當中的“義”字表現出來，所以提出了不少要求，黃小明，祖峰等親師哥對他也是多加調教，最後出演的也是不錯。
    蘆芳生的伊藤是很難把握的角色，曹忠幾乎是把這個人的內核掰碎了，這才讓蘆芳生完全融入角色當中。
    徐正不必多說。
    雖然他的角色很複雜，是個很複雜的罕見，但是徐正把握的很穩，也很精準。
    中間大多數的場景都是按部就班的完成。
    隻有兩場戲，出現了意外。
    “一日千裏”的劇情當中，曹忠在講戲的時候說的很明白，這場戲，描述的是愛國主義為何產生，反抗精神因何而存。
    是觀山河之壯麗，不可使其落於蠻族之手。
    是鐵一般的事實擺在他們麵前，裏麵的東西，已經淪陷了。
    這一幕，就是共情。
    更準確的是傳達一種曆史當中的悲憤感。
    因此此前拍攝劇情，很多人都處於一種情緒內。
    在拍攝這段劇情的時候，楊梓最先繃不住，哭了。
    她弱小的心靈，受到了重大的衝擊。
    其後，女生哭了。
    男生也哭了。
    王仁君都趴在曹忠身邊，不住的啜泣。
    這場戲足足拍了一天半的時間，拍了七八條，曹忠才宣告完成。
    而在拍攝照片回憶的那段劇情時。
    韓錚等人此前先是從大批量群演中選中了這些人，為他們拍攝照片，並且讓祖峰全程陪同，詳細介紹這些人的人物關係，家庭背景，讓祖峰在表演的時候可以和這些人更親密，
    而在真正表演和錄音的時候，
    “微笑……男士的手可以搭在女士的肩膀上，二位喜結連理，早生貴子喲！
    嘿呦！龍鳳胎！闔家團圓，兒女雙全，湊一個好字！
    兩位老壽星！精神矆爍，福如東海，壽比南山！
    喜得貴子，人丁興旺！哎呦……寶寶不要怕，看鏡頭，哎呦……
    當兵好啊！英姿颯爽，保家衛國！佩服佩服！
    挺胸抬頭！兄弟齊心，其力斷金！
    哎呦，姊妹花！嘿，沉魚落雁，閉月羞花！
    長大之後想做什麽工作？護士？哎呦，護士好啊！救死扶傷！
    畢業了！好好上大學啊！留洋！但是以後一定要回來，報效祖國！
    ……騎花馬，帶大刀，從你家門口走一遭，問你是吃橘子，還是吃香蕉。”
    看著手中的那些照片，想到這些人接下來在拍攝當中可能存在的命運線條。
    一直以來都以穩健著稱的祖峰數次淚崩。
    12月15日。
    不需要群演的大部分劇情已經拍攝完成，曹忠宣布室內鏡頭殺青。
    大家都很清楚，屬於《南京照相館》的最困難場景拍攝，才剛剛開始。
    當日下午，韓錚等劇組工作人員敲定好大批量群演，並且排好了後續拍攝流程通告。
    群演人數由少到多，這樣可以最大規模節流。
    曹忠也進入了需要戲內戲外雙重抗壓的時候。
    《三峽好人》，在一天前已經全國上映了，
    一場關於2006年第63屆威尼斯國際電影節金獅獎獲獎電影的大辯經，洶湧而來！
    無數敵人掩藏在“藝術”的名頭下，對曹忠進行了最猛烈的攻訐。
    刀光劍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