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最後一個字，如同墓碑上的刻文，沉重地烙印在寂靜的神殿裏，然後，一切歸於死寂。
    一種足以吞噬聲音的死寂。
    宏偉的壁畫，支撐天穹的巨柱，冰冷的石台，都仿佛在這一刻失去了色彩，褪變為一幅巨大而荒涼的黑白遺照。
    陸鼎站在那裏，身體僵硬，像一尊被瞬間風化的石像。
    他的世界，在剛才那段獨白中，被一塊塊拆解，然後被無情地碾成了齏粉。
    仙人，是走投無路的星際難民。
    天魔，是這顆星球真正的孩子。
    飛升，是一個永遠無法抵達的故鄉。
    而他所修行的一切，他所認知的一切，不過是一套被精心設計出來，用以苟延殘喘的人體改造方案。
    荒誕。
    一種極致的荒誕感，像冰冷的海水，從腳底瞬間淹沒頭頂，讓他感到窒息。他腳下堅實的地麵仿佛正在液化，變成一片虛無的深淵。他不是站在這片大地上，而是懸浮在一個由謊言構築的巨大氣泡之中。
    現在，氣泡破了。
    他下意識地轉頭，看向身旁的鳳傾月。
    女子的臉上是一片失血的蒼白，那雙總是清冷如霜月的眸子裏，此刻隻剩下無法聚焦的、破碎的光影。她握劍的手無力地垂下，劍尖幾乎要碰到地麵。顯然，這場真相的雪崩，同樣將她的世界掩埋。
    他們是這個世界上最大的笑話。
    追尋著先輩的榮光，卻發現先輩是罪人。
    為了守護這片土地而戰，卻發現所謂的“魔”，才是土地真正的主人。
    這份認知帶來的衝擊，像一柄無形的巨錘，一次又一次地砸在他的精神之上。不是憤怒，不是悲傷，也不是被欺騙的屈辱。
    是一種更深層次的……崩塌。
    如同大樹被連根拔起，所有的枝葉與果實，都在瞬間失去了存在的意義。
    也就在這一刻，他腦中那冰冷的係統提示音，毫無征兆地響起，聲音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尖銳、急促。
    【警告！檢測到宿主情緒值出現指數級異常波動……】
    【波動幅度已超出安全閾值上限！】
    【情緒穩定模塊過載！過載！正在強製啟動緊急預案！】
    陸鼎的身體猛地一顫，一股劇烈的刺痛從腦海深處炸開，仿佛有無數根燒紅的鋼針紮了進去。他喉嚨裏發出一聲壓抑的悶哼，眼前瞬間被黑暗吞噬，整個人不受控製地向後踉蹌了一步。
    “陸鼎？”
    鳳傾月似乎被他的異狀驚醒，下意識地伸手扶住了他的手臂，聲音裏帶著一絲不確定。
    可陸鼎已經聽不清了。
    他的意識被一股無法抗拒的力量強行拖拽，墜入了一片純白的空間。無數藍色的數據流如同沒有盡頭的瀑布，從他眼前瘋狂衝刷而過。
    【緊急預案啟動……正在進行係統底層邏輯重構……】
    【解鎖深層權限……】
    【正在匹配‘火種’協議……匹配成功。】
    【係統版本更新中……10%……50%……99%……】
    【係統升級完畢。當前版本：蓋亞火種V2.0。】
    【權限已提升。】
    【發現加密隱藏文件。正在自動解密……】
    【解密完成。】
    那股幾乎要撕裂他靈魂的刺痛感，如同退潮般迅速消散。
    陸鼎的視野重新變得清晰，但他的腦海中，卻多出了一段不屬於他的信息。那不是聲音，也不是文字，而是一段……日誌。一段被深埋在係統最底層，真正的、關於係統本身的說明。
    【‘蓋亞’文明火種延續計劃——0.1版核心日誌】
    【記錄方：‘先行者號’人工智能中樞——‘普羅米修斯’】
    【日誌摘要：本計劃旨在應對‘回歸者’威脅，為‘蓋亞’文明篩選並培育出能夠融合‘靈能’與‘科技’的全新文明形態，以確保火種之延續。】
    陸鼎的呼吸，在這一瞬間徹底停滯。
    如果說，剛才薑序的留言是顛覆了他的世界。
    那麽眼前這段日誌，則是將他被顛覆後殘存的廢墟，也一同炸得灰飛煙滅。
    他以為自己知道了真相。
    可他知道的，不過是真相的序章。
    【條目一：關於‘蓋亞’。‘蓋亞’非特指某顆行星，而是我等文明之統稱。我等起源於母星‘泰拉’，已步入三級宇宙文明，掌握星際航行與基礎的維度技術。】
    【條目二：關於‘先行者號’。本艦並非開拓艦隊，而是隸屬於‘火種計劃’的第17號實驗艦。任務是在遠離主航道的蠻荒星域，尋找具備高濃度‘靈能場’的生命星球，建立隔離觀察區，執行‘飛升’計劃的初期培育。】
    【條目三：關於‘飛升’計劃。此計劃並非求生之舉，而是預設的實驗流程。通過基因編輯，強製讓人類後代適應‘靈能’環境，觀察其演化方向。薑序首席及其團隊，皆為計劃的執行者與第一批實驗樣本。他們的犧牲，在計劃預案之內。】
    【條目四：關於‘係統’。本係統，代號‘播種者’，是‘火種計劃’的核心。其主要功能並非輔助宿主成長，而是作為觀察器與催化劑，記錄宿主在融合‘靈能’與‘科技’過程中的所有數據，並適時給予引導，加速文明形態的進化。宿主，僅為實驗體。】
    實驗體……
    陸鼎的牙關咬得咯咯作響，一股無法言喻的寒意，從脊椎骨一路竄上天靈蓋。
    他的金手指，他最大的依仗與秘密，竟然隻是一個觀察和催促他進化的……實驗工具？
    那麽，薑序的悲壯，複道盟盟主的犧牲，這數千年來所有修士的掙紮與信仰……又算是什麽？
    一場被安排好的實驗？一場持續了數千年的……觀察記錄？
    冰冷的日誌還在繼續。
    【條目五：關於‘回歸者’。】
    看到這三個字，陸鼎的心髒像是被一隻無形的手死死攥住。
    【‘回歸者’，是我等文明遭遇的未知宇宙災難。它們是一種以文明信息為食的模因病毒，能夠感染、同化、並最終‘格式化’一個文明的所有痕跡。我等‘蓋亞’文明在與其初次接觸中，損失了百分之九十以上的疆域與人口。它們無法被常規物理手段消滅，唯一的抵抗方式，是創造出一種它們無法解析、無法同化的全新文明形態。】
    【根據最終推演，融合了唯心之巔的‘靈能’與唯物之極的‘科技’，所誕生的新文明，將是唯一可能對抗‘回歸者’的希望。】
    【日誌末尾附注：‘先行者號’的失聯，同樣在預案之內。徹底斷絕與母文明的聯係，才能創造出最純粹的隔離環境，避免實驗進程被‘回歸者’提前偵測並感染。】
    【日誌結束。】
    【V2.0版本新功能已解鎖：‘文明推演’模塊開啟。】
    【當前任務已更新：尋找並整合此星球上所有遺落的‘蓋07’科技模塊，為文明形態的初步融合奠定基礎。】
    純白的空間消散。
    陸鼎的意識猛然回到了自己的身體裏。
    他大口地喘著氣，額頭上滿是冷汗，仿佛剛從一場不見盡頭的噩夢中掙脫。
    鳳傾月扶著他的手，能清晰地感覺到他身體的劇烈顫抖。
    “你……怎麽了？”她的聲音裏帶著一絲從未有過的關切和困惑。
    陸鼎沒有回答。
    他緩緩地抬起頭，目光越過鳳傾月，越過那具早已冰冷的屍體，重新落在那麵巨大的壁畫上。
    罪人？
    不。
    薑序他們，不是罪人。他們隻是棋子。
    而自己呢？
    自己也不是什麽天選之子，不過是無數棋子中的……另一顆。
    一顆被賦予了特殊使命，卻至今都不知道自己真正敵人是誰的，可悲的棋子。
    回歸者……
    那究竟是……什麽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