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聲音在艦橋內回蕩，每一個字節都像是用絕對零度的金屬雕刻而成，清晰，冷硬，不容置疑。
    “家？”
    副官的嘴唇無聲地開合，吐出一個破碎的音節。他的大腦無法將這個溫暖的詞匯，與眼前這個足以凍結靈魂的龐然大物聯係在一起。
    其他人也好不到哪裏去。短暫的死寂之後，是更加劇烈的騷動。有人下意識地抓緊了控製台的邊緣，指關節因用力而發白；有人則茫然地環顧四周，仿佛想從同伴驚恐的臉上找到一絲現實感。
    唯有陸鼎，依舊背對著眾人，凝視著主屏幕上那片被白光點亮的區域。
    那道牽引光束沒有絲毫的壓迫感，它像一隻溫柔而又無法抗拒的手，托舉著【曙光號】這片即將散架的殘骸，平穩地、堅定地，將它拉向那深不見底的金屬港口。
    【曙光號】的哀鳴停止了。結構崩解的警報，也悄然熄滅。
    【請火種計劃執行者，獨自一人，從A7號氣密門離艦。】
    冰冷的指令再次響起，這一次，它清晰地指明了對象。
    艦橋內的空氣瞬間凝固。所有人的目光，都下意識地聚焦在了陸鼎的背影上。
    獨自一人？
    “指揮官！”副官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絲連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驚惶，“不能去！這是個陷阱！”
    “陷阱？”陸鼎沒有回頭，聲音平靜得可怕，“我們現在，還有比‘陷阱’更糟糕的處境嗎？”
    一句話，讓副官所有勸阻的話都堵在了喉嚨裏。
    是啊，還有比這更糟的嗎？飛船解體在即，前路是神明般的未知造物，後路是亞空間的無盡虛空。他們早已身處絕境的中心。
    陸鼎轉過身，視線掃過一張張混雜著恐懼與迷茫的臉。他的眼神裏沒有安撫，也沒有命令，隻有一種近乎非人的平靜。
    “你們留在這裏，維持基本係統運轉。”
    “等待我的消息。”
    說完，他不再看任何人，邁開腳步，朝著艦橋出口走去。他的步伐穩定，沒有絲毫猶豫，仿佛不是走向一個未知的命運，隻是去進行一次例行的巡視。
    “可是……”
    副官還想說什麽，卻發現自己根本發不出聲音。在陸鼎那絕對理性的氣場麵前，任何基於情感的擔憂，都顯得蒼白無力。
    ——
    通道內的燈光忽明忽暗，空氣中彌漫著一股金屬過載後產生的焦糊味。
    陸鼎獨自穿行在死寂的船艙裏。
    那個聲音沒有再出現，但一條由淡藍色光點組成的路徑，憑空浮現在他前方的地麵上，無聲地指引著方向。
    他路過醫療艙，看到裏麵躺著的傷員和忙碌的醫生；路過休息區，看到擠在一起、滿臉絕望的船員。他們看到他，眼神裏有驚愕，有不解，還有一絲被拋棄的恐懼。
    陸鼎的目光沒有在任何人身上停留。
    他的情感感知係統早已在之前的躍遷中消耗殆盡，此刻的他，更像是一台精密執行程序的機器。邏輯告訴他，這是唯一的生路，於是他便走上這條路。其他的一切，都是無關變量。
    A7號氣密門。
    這是【曙光號】一處很少使用的維修通道出口。當陸鼎抵達時，厚重的合金閘門已經無聲地向兩側滑開。
    門外，不是冰冷的真空，而是一條完全由光構成的通道，筆直地連接著【曙光號】的船體和戴森環的港口內部。
    他踏了進去。
    腳下是實體，四周卻空無一物，隻有柔和的白光包裹著他。回頭望去，傷痕累累的【曙光號】正靜靜地懸浮在身後，像一個被遺棄的玩具。
    他沒有回頭，繼續向前。
    當他踏上戴森環實體地麵的那一刻，身後的光橋瞬間消失，冰冷的金屬閘門在他身後合攏，隔絕了一切。
    他被徹底吞噬了。
    這裏是一個無比空曠的大廳，穹頂高得看不到盡頭，隻有純白的光芒從四麵八方均勻地灑落，整個空間裏找不到一盞燈，也找不到任何陰影。空氣中有一種無菌環境特有的、純淨到令人不安的氣息。
    【請隨我來，執行者。】
    冰冷的聲音在他前方響起。
    地麵上，那條淡藍色的光點路徑再次浮現，延伸向大廳深處一扇不起眼的門。
    陸鼎邁步跟上。
    接下來的路程，是一場對人類空間感知能力的徹底顛覆。他穿過一條又一條長到仿佛沒有盡頭的走廊，乘坐一台又一台快到毫無感覺的升降平台。這裏的每一處設計，都充滿了非人的尺度感。走廊的高度足以讓一艘小型星艦輕鬆通過，升降平台的大小堪比一個足球場。
    他像一個誤入巨人國度的螞蟻，渺小得不值一提。
    不知過了多久，那條指引路徑終於停在了一扇巨大的金屬門前。這扇門上沒有任何裝飾，隻有最純粹的、冰冷的金屬質感，表麵光滑如鏡，倒映出陸鼎孤單的身影。
    【已抵達，英靈殿。】
    隨著提示音落下，巨門無聲無息地向內開啟。
    門後的景象，讓陸鼎那顆早已被理性層層包裹的心髒，第一次出現了邏輯之外的劇烈收縮。
    那不是一個殿堂。
    那是一片……森林。
    一片由無數個白色休眠倉組成的、一望無際的金屬森林。
    每一個休眠倉都像一座潔白的墓碑，靜靜地豎立著。它們排列得整整齊齊，以一種超越人類想象的精度，向前、向左、向右，無限延伸，直到視線的盡頭，最終模糊成一片白色的海洋。
    頭頂之上，是同樣無窮無盡的休眠倉，層層疊疊，如同倒懸的山脈，一直沒入那看不見的穹頂深處。
    數百萬？
    數千萬？
    還是……數億？
    陸鼎的計算能力在這一刻徹底失效。他隻能呆呆地站著，看著這片由“死亡”或“沉睡”構成的，宏偉到令人窒息的景象。
    【五千七百一十二個標準年前，“蓋亞”文明與“收割者”的最終戰役後，這是我們僅存的全部兵力。】
    AI的聲音在空曠的空間中響起，帶著一絲數據般的陳述口吻。
    【三百一十七萬四千五百零一名，A級基因改造戰士。】
    【一百二十二萬名，特化型靈能作戰單位。】
    【以及，最後的三十六位，戰略級泰坦駕駛員。】
    【他們都在這裏，沉睡著，等待著。】
    陸...鼎的身體微微晃動了一下。
    他的大腦正在被這些無法處理的信息瘋狂衝擊。蓋亞文明？收割者？這些隻存在於地球神話和陰謀論裏的詞匯，此刻卻以一種無可辯駁的實體形式，呈現在他的麵前。
    “……為什麽是我？”
    他終於開口，聲音幹澀得像是砂紙在摩擦。
    AI沒有立刻回答，整個“英靈殿”陷入了絕對的寂靜。陸鼎甚至能聽到自己血液流過耳膜的微弱聲響。
    【因為你是“火種計劃”的最終執行者。】
    【你的基因序列，是開啟這座“兵工廠”的最高權限密鑰。】
    AI的聲音頓了頓，仿佛是故意留出時間讓他消化這個事實。
    【沒有你的授權，他們會一直沉睡下去，直到這座要塞能源耗盡，變成一座環繞恒星的巨大墳墓。】
    【而現在……】
    冰冷的電子合成音，第一次出現了一絲難以察覺的、仿佛是跨越了數千年時光的……波動。
    【隻有你，能喚醒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