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化育萬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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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於自己的身世,希裏安在鎮民的口中聽到了數不清的版本,剔除掉他人轉述時的添油加醋,可以確信的是,自己被努恩發現於一片旅團的屍骸中。
後來的日子裏,希裏安也對身世有過諸多推測,自己的父母應該也是旅團的一員,在各個城邦之間穿梭,進行貿易,隻是如今都變成了荒野上的枯骨。
希裏安對於被努恩撿回來前的記憶一片空白,也可能是在荒野上的數個晝夜,被混沌影響了腦子,導致了失憶。
人類總是會下意識地自欺欺人,希裏安也不例外,在這麽多年的反複思考中,他早已確信了自己的身世。
直到今夜。
希裏安有想過努恩對自己的隱瞞而生氣,也懷疑過,這道刺青是否是某種不祥,努恩看完就會提劍剁掉自己的左手。
可無論如何希裏安都不曾想過,努恩會說出這麽一句話。
希裏安失神道。
“鐵棺?什麽鐵棺!”
哪怕希裏安的心態再怎麽樂觀,此刻還是感受到了一種強烈的的荒誕感,正如他最開始意識到自己穿越到這個該死的世界時那樣。
“那是十多年前的事了。”
努恩不緊不慢地說道。
“為了解決白崖鎮的困境,我準備親自穿越荒野,抵達赫爾城,但在半路上的某一夜,我遇到了源能潮汐。”
見希裏安有些困惑,努恩順勢解釋了起來,“起源之海本身具備潮汐規律,當它潮起潮落時,會引發巨大的源能波動,這一波動也會進一步傳遞至靈界,再由靈界影響至現實。”
“最直觀的表現就是,當源能潮汐掀起時,會有更多的混沌力量滲入現實世界之中,令狹間灰域的危險程度驟升數倍。”
“那是場噩夢之夜,夜空黑得連雙月都看不見,我手中的魂髓之火也反複搖曳、數次熄滅,極度的嚴寒在我的眉間結起了一層霜。”
努恩仔細地回憶著,話說得很慢。
“超巨型混沌生物、混沌信徒、又或是傳說中的惡孽?
這些常年躲藏在起源之海以及靈界中的存在們,很容易在源能潮汐的力量下,被推搡著上浮至現實世界,因此,那一夜我已經做好了血戰的準備。”
努恩聳了聳肩,失望道,“很遺憾,那一夜我什麽敵人都沒遇到,狹間灰域裏一片空白,像是被某種力量提前清場了一樣。”
“除了你,”努恩雙手劃起了一個長方形,“準確說,是裝有你的鐵棺。”
“我確信,入夜前,荒野上除了石頭與野草什麽都沒有,但入夜後,一具鐵棺卻突然出現在了我身旁,那麽它隻可能是從靈界裏上浮而來的。”
“那是一具極為厚重的鐵棺,上麵刻滿了我讀不懂的文字,但從那些文字的外形上來看,我猜測應該是某種古語言,也就是無晝浩劫前的語言,在鐵棺的正麵上,印有銜尾蛇的圖案。”
希裏安下意識地看向自己的左掌心,刺青的光芒依舊。
“當我撬開鐵棺後,你就躺在那裏,看起來隻有六七歲的模樣,安睡得像個嬰兒。”
努恩講起了當時的心境,“即便經曆了那麽多,你這種例子還是頭一次見。”
“要知道,狹間灰域裏出現什麽妖魔鬼怪我都不會令人感到意外,但它突然送來一個孩子……
我有想過殺了你,或者把你遺棄在那,就當做什麽也沒看見。”
努恩嘴上這麽說,但他還是把希裏安撿了回來,撫養長大。
“我把你抱了出來,檢查了一下你的身體情況,你很健康,即便灰霧滾滾,也沒有任何腐化的跡象……我頭一次見到你這樣的孩子。”
“當我再轉過身時,那裝有你的鐵棺在一點點地下沉,就是字麵意思上的下沉。
我這才注意到,不知不覺間,天已經亮了,狹間灰域正在退去,連帶著其中的一切也將再次沉入靈界。”
“至於之後的故事你也都知道了。”
希裏安閉口不言,深思了好一陣,向努恩發出了第一個疑問。
“為什麽不告訴我這一切呢?”
“知道的越多,並不是一件好事,”努恩說,“我的童年並不幸福,所以我不想你一生來就背負著某種宏大的使命與謎團。”
“就像……希裏安,你有沒有想過,假設你無法成為執炬人的話,你之後的人生會是什麽樣呢?”
他繼續說道,“你會在高牆上日複一日地巡夜,在長大成人的某一日和白崖鎮裏的某個女孩成立家庭,日複一日,生老病死。
聽起來很單調無聊,卻沒有任何壓力,隻要好好活著就行。”
“如今你已成為了執炬人,你要麵對的不再是普通的巡夜,而是要真刀真槍地越過荒野,並且在不遙遠的未來,還有更大的磨難等著你。”
努恩露出一抹微笑,無奈道。
“況且,我不善於言談,不知道該如何解釋你的來曆,也許鎮民們會把你視作混沌的孩子,將你丟進火堆裏。
與其如此,我倒不如撒下一個善意的謊言。”
粗糙的大手按住希裏安的左手,努恩輕輕地摩擦著發光的刺青。
“我猜,這刺青應該與你的身世有關,你可以在未來繼續調查,但不要輕易地把它展露給別人,正如不要輕易地提及陽葵氏族的事。”
“嗯……”
希裏安點了點頭,但他的心中還是有很多的疑問。
“老師,為什麽我會出現在那鐵棺中呢?”
一直以來,希裏安都認為自己六七歲前的記憶空白,是因荒野上的意外而失憶,如今看來,事實截然不同。
“我不知道。”
努恩搖了搖頭,講解道,“無晝浩劫爆發後,許多城邦都沉入了靈界,又在千百年後忽然上升至現實世界。
有些城邦依舊屹立,有些城邦則化作了一地的廢墟,但他們都被靈界保存的很好,正如千百年前它們沉沒時那樣。”
“不止是城邦,還有典籍與技術,它們都被很好地保存下來,這自然也包括了……人。”
希裏安似懂非懂地問道,“你的意思是……我也許是一個活在千百年前的人?
然後被裝入了鐵棺之中保持著安眠,直到一次源能潮汐,我被靈界吐了出來,再由你撿到?”
努恩點了點頭,“有這種可能。”
“靈界那錯亂的時空關係,比你能想象的要更加複雜與瘋狂。
據一些來自於餘燼殘軍的傳聞,他們在深入靈界時,甚至遇到了前幾次遠征失聯的部隊,他們不清楚征巡拓者的失蹤與叛亂之年的爆發,在他們的主觀視角裏,靈界內的時間隻是過去了幾年而已,但外界早已時代變遷。”
努恩低聲道,“也是這個緣故,我一直對弗雷團長抱有期待。”
“也許那場發生在百年之前的圍攻仍在繼續,弗雷團長正進行一場沒有盡頭的廝殺。”
努恩試著給自己希望,“這一切都是有可能的。”
身前的火場熄滅了,妖魔們磨牙吮血,躍躍欲試。
努恩再次陷入了沉默,像是被回憶抓住,希裏安則從口袋裏取出一副手套,遮住了左手的刺青。
之後的日子裏,希裏安常會行走於狹間灰域內,這份秘密他可以告知自己的老師,卻不敢與他人分享。
“來吧,希裏安,我們還有很多工作要做。”
努恩提起十字長劍,邀請希裏安。
希裏安沒有拒絕,劍刃出鞘,劈殺妖魔。
一切發生的是如此順理成章,廝殺、血戰,在猙獰的妖魔群中翩翩起舞。
就像揮起鐮刀收割麥田。
希裏安不知疲倦地揮劍砍殺,隱隱間,從這嗜血殘酷中,居然感受到了那麽一絲的欣喜。
為了驗證這並非錯覺,一眾妖魔們的傾倒下,銜尾蛇之印傳來的灼燒痛意也隨之變化。
那是一種奇怪的滿足感,如同仇恨得到了發泄,饑餓得到了暴食。
希裏安不太確定這是否是一種“快感”,但他卻不由地迎合起這份“渴望”。
殺戮與鮮血,死亡與淨化。
希裏安越是對混沌大敵揮起利劍,銜尾蛇之印越是滿足。
這一刻,希裏安忽然醒悟了過來。
那份灼燒的痛意,並非是對希裏安的警告,而是……
催促。
催促希裏安執劍殺敵,催促希裏安縱火焚燒,催促希裏安將這禁忌的邪異驅逐殆盡。
恍惚間,希裏安耳旁再次響起了那齊齊的聲音,也是在這一刻,希裏安近乎本能地知曉了銜尾蛇之印此刻具備的力量。
賜福·化育萬相。
奇怪的是,賜福·化育萬相並沒有給予希裏安什麽特殊的能力,它隻是一味地渴求對混沌的殺戮。
——也許,正如其名,它正以無窮的血祭,孕育某種未知。
直至黎明,希裏安才帶著一身的血跡與疲憊返回了高牆之上。
陽光落在希裏安的身上,傳來陣陣的暖意,以及一陣劈裏啪啦的燃燒聲。
希裏安身上沾染的妖魔血跡與肉渣,都在陽光的照耀下化作一縷縷青煙升騰,高牆下堆積成山的屍體更是如此。
它們燃起一簇簇的大火,有風吹過便散成漫天的灰燼,落下後又化作塵土,歸於荒野。
希裏安拄劍而立,喃喃自語道。
“化育萬相……你到底在孕育什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