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告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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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經過一個上午的搜查,希裏安沒有找到其他的幸存者,推開一間間房門,打開一處處地窖,裏麵有的隻是一群被腐化的妖魔,還不等朝希裏安發起攻擊,就被燦爛的陽光燒成了灰燼。
    灰燼,到處都是灰燼。
    無法想象有多少人變成了妖魔,又有多少的妖魔在日光下燃燒殆盡,它們的自焚點燃了一些房屋,希裏安試圖救火,但火勢越燒越大,也隻能放棄,目睹這一切的發生。
    火勢在蔓延到鎮長廳附近時就停了下來,灰黑的殘骸下,更多的灰燼紛紛揚揚。
    希裏安望著漫天的灰白色,它們落在皮膚上,傳來陣陣灼熱的餘溫,掛在建築上,覆蓋了一層厚厚的雪。
    也許是悲傷到了極致,希裏安的內心完全麻木,對這一地的殘骸沒有任何感覺。
    返回武庫室內,幸存者們經過一夜的波折,精神都已抵達了極限,他們躺在地上昏昏沉沉地睡去了,隻有提姆還保持著清醒,進行各種工作。
    “外麵沒有幸存者了。”
    希裏安開門見山地說道,“我收集了一些食物和水,還有老師之前分發給鎮民們,用來應急的魂髓。”
    拿起一袋沉甸甸的兜子,希裏安繼續說道,“魂髓的數量不是很多,但也足夠我們撐過幾個夜晚了。”
    “光炬燈塔倒塌,大量的建築燒毀,還有鎮民們的死亡……”
    希裏安一口氣說了好多,總結道,“眼下,白崖鎮已經不適合我們繼續生存了,想要活下去,我們必須離開。”
    不等提姆回應,希裏安急匆匆地來到了圓桌前,將地圖攤開。
    危機剛剛結束,但新的危機已在來的路上,為了確保不再有人死去,希裏安必須抓住每個機會,把握每一分鍾。
    “我們之中,沒有任何人離開過白崖鎮,更不要說長途跋涉到赫爾城了,但情況危急,我們必須立刻動身。”
    希裏安規劃起路線,“以我搜集到的這些魂髓,還有武庫室內存有的魂髓,我們理論上能在荒野上度過至少七個晝夜。”
    “當然,這一前提是不發生任何意外……所以按照最極限的計劃來看,我們需要在七天內,徒步到赫爾城。”
    說到這,希裏安低聲咒罵了起來,“該死,我那台摩托車雖然修好了,但最多隻能載幾個人而已。”
    “希裏安,你聽我說……”
    提姆想說些什麽,希裏安卻猛地打斷了他。
    “也許……也許我們可以造個簡易的拖車?”
    希裏安眼中閃過一絲靈光,但很快又黯淡下去,雙手無力地垂下。
    “不行,荒野上的路況複雜,拖車很容易散架,也會拖慢行進速度。我們……我們到底該怎麽辦啊……”
    他的聲音越來越小,最後幾乎變成了喃喃自語。
    “希裏安!”
    提姆將聲音拔高了幾分,這才令希裏安從那焦慮的幻想裏脫身。
    希裏安眼中布滿血絲,呆愣愣地看著提姆,充滿了疑惑與不解。
    “怎麽了?提姆,馬上就要下午了,之後就是天黑,我們必須爭取時間……”
    “希裏安,你先冷靜一下!”
    提姆雙手抓住希裏安的肩膀,強迫他停下那瘋狂的思緒。
    “聽我說。”
    提姆努力用柔和的語氣說道,可那微微顫抖的聲音還是出賣了他內心的悲傷。
    “我知道,接下來這些事實有些難以接受,但……但你不再是孩子了,你要堅強,你要承受這一切。”
    希裏安眼眸直勾勾的,一言不發。
    提姆拉著希裏安來到了幸存者們身旁,小心地用劍挑開了他們的衣物,露出的皮膚上布滿了青色的瘢痕,以及從毛孔下析出的硬質鱗片。
    “我們已經很用心地保護大家了,但在昨晚那可怖的混沌亂潮中,他們還是遭到了程度不一的混沌汙染。”
    提姆壓低了聲音,“我確定過了,所有人的身體都出現了腐化的異樣。”
    “現在是白天,日光能在一定程度上壓製住混沌力量,可一旦入夜……”
    提姆的話語哽咽,喉嚨發不出聲音。
    希裏安接上了他的話,聽不出絲毫的感情,“一旦入夜,他們就都會變成妖魔,對嗎?”
    提姆艱難地點了點頭。
    希裏安隻覺得腦袋傳來一陣強烈的暈眩,像是被重錘擊中,他不得不扶住了圓桌,手指緊緊地抓著桌沿,指關節泛白,快要將桌子捏碎。
    他花了很長時間來接受這一事實,聲音空洞得像是來自另一個世界。
    “那……那老師的犧牲算什麽呢?”
    努恩燃燒了自己,卻未保護下幸存者們,僅僅是讓大家的生命延續了幾個小時。
    “老師的犧牲,不應僅以結果衡量!”
    提姆強調道,“他是為了履行自己的責任而犧牲,這是他的勇氣與榮光!”
    他的語氣忽然變得失落了起來,“即便結果未能如願,犧牲的意義依然存在……”
    希裏安緩緩跪了下去,上半身趴在圓桌上,臉色蒼白,毫無血色。
    “艾娃呢?”希裏安低聲道,“艾娃也被汙染了嗎?”
    提姆沒有回應。
    他的沉默令希裏安感到絕望。
    武庫室靜悄悄的,隻剩下了幸存者們痛苦的呻吟聲此起彼伏。
    希裏安花了很長時間,這才重新提起精神,腦海裏一片空白,什麽情緒都沒有。他感覺自己像是被抽走了靈魂的木偶,隻剩下了一具空殼。
    “真……真瘋狂啊,提姆。”
    希裏安的話磕磕巴巴了起來,喉嚨裏像是卡著刺,“昨天之前,我們還在歡慶,期待白崖鎮的未來。”
    “白崖鎮將與赫爾城接軌,我們索夫洛瓦兄弟會成為執炬人,老師不必再如此疲憊,艾娃也將穿上新的裙子,鎮民們將過上更好的生活……”
    “那是一份美好的設想,卻在一夜之間,燒得一幹二淨。”
    像是有人扼住了希裏安的喉嚨,窒息得喘不上氣。
    “這是命運嗎?”
    提姆搖搖頭,否定道,“這不是命運,這是生活。”
    “沒事的,希裏安,”提姆安慰道,“我們會離開這,去見見外麵的世界……沒事的……”
    沉默了許久,希裏安才開口道。
    “我想看看艾娃。”
    提姆鬆開了希裏安,輕聲道,“她就在屋裏,你從荒野歸來時睡的位置。”
    希裏安小心翼翼地推開門,腳步輕盈而緩慢,像是踩在棉花上。
    艾娃就躺在希裏安之前躺的位置上,身上蓋了一層厚厚的毛毯,她的臉色有些蒼白,像是冬日裏的雪花,不清楚是還未從驚恐中恢複,還是混沌汙染導致的。
    “艾娃。”
    希裏安輕聲呼喊道。
    艾娃那張如陶瓷般易碎的臉,漸漸地皺起了眉頭,花費了很大的力氣,才從深沉的夢鄉裏清醒過來。
    “希裏安……”
    艾娃的聲音很虛弱,但仍固執地露出笑意。
    她接下來會說什麽呢?
    繼續跳舞時對自己的告白,還是對敵人的複仇,亦或是某些不甘心的話語,甚至是因對接下來命運的到來的歇斯底裏?
    希裏安的心中充滿了期待和恐懼,像是等待著一場未知的審判。
    她是多麽美麗的一個女孩啊……
    “希裏安……”
    她又一次呼喊道,“離我近一些。”
    希裏安俯下身,擁抱起了這隻髒兮兮的洋娃娃。
    “我覺得好冷,好累,”艾娃問道,“我受傷了嗎?”
    “不,你隻是驚嚇過度,生了病,”希裏安說起了謊話,“休息一陣你就會康複的。”
    “其他人呢?”
    “大家都在,我和提姆正計劃接下來的行動,我們會離開白崖鎮,朝赫爾城遠行,不必擔心路上的問題,我找到了足夠的物資,讓大家撐過去。”
    艾娃歪起頭,麵含笑意,“希裏安,你不太適合說謊。”
    “我編的太假了嗎?”
    “倒不是編的話假,而是你的眼神與表情。”
    艾娃伸出手,擦了擦希裏安眼角的淚水,“你看起來好悲傷,就像我要死了一樣……”
    “我會死嗎?”
    希裏安沉默不語。
    他不知道該如何回答艾娃這個問題,她正值青春,擁有著無限美好的未來,艾娃怎能接受一切尚未開始,就忽然結束了呢?
    希裏安目光挪向一旁,提姆就站在門口處,低著頭,看不清表情。
    提姆和希裏安同樣悲傷,他愛這個脆弱的女孩,曾無數次幻想過與她的未來,哪怕她傾心於自己的兄弟,提姆仍真心祝福。
    艾娃突兀地含笑道。
    “我喜歡你,希裏安。”
    希裏安怔了一下,開玩笑似地說道,“我以為你會說愛我。”
    “愛?”
    艾娃搖搖頭,如同一位智者。
    “我們的感情還太懵懂,用愛來形容未免有些沉重了……這隻會束縛你。”
    她頓了頓,又說道。
    “但我確實愛著你,希裏安,愛著索夫洛瓦兄弟中的每一個,愛我們一起度過的平靜生活,一分一秒的時光。”
    艾娃用盡最後的力氣,擁抱住希裏安。
    她在希裏安的耳旁小聲輕語,像是在講述一個驚天的秘密。
    “希裏安,這是多麽美好的一段日子啊,光是回憶,就足以令你充滿勇氣。”
    艾娃親吻希裏安的額頭,柔軟冰冷的觸感裏,他聽到。
    “別忘了我們。”
    希裏安默默地注視著艾娃,她一點點地縮回了毛毯裏,緩緩地閉上雙眼,就像午後小憩一樣,安睡了過去,氣息微弱。
    “走吧,希裏安。”
    提姆拍了拍他的肩膀,希裏安遲鈍了好一陣,才僵硬地點了點頭。
    兩人默不作聲地離開,到了武庫室的門口,午後的陽光正盛,烤得人隻想躲藏。
    “老師之前準備了一些安樂死的毒藥。”提姆深吸了一口氣,平靜地說道,“在美夢中毫無痛苦地死去,已經是我們最後能為他們做的了。”
    “嗯。”
    希裏安站在陽光裏,頭也不回地說道,“做完這一切後,我們就離開吧,摩托車剛好能載我們兩個人,物資也充裕起來了。”
    提姆久久沒有回應。
    希裏安疑惑地回過頭,隻見提姆站在屋簷的陰影下,欣慰的表情裏帶著悲傷與無奈。
    提姆解開了自己的衣襟。
    一道道尚未愈合的疤痕旁,是大片大片新生長的鱗片,它們刺入傷口中,弄得一團血汙。
    “所有人都被汙染了,自然也包括了我。”
    提姆的聲音停頓了一下,用更開朗的語氣說道。
    “我覺得人生這種東西,還挺奇怪的,隨便一點小轉折,就會把我們弄得一團糟。”
    希裏安強忍情緒,一言不發。
    “我翻過你收藏的那些小說,我很喜歡裏麵的一些愛情故事,什麽年輕小夥愛上雍容貴婦,不需要工作,也不需要努力,隻要每天陪貴婦花天酒地,直到某一日因過度縱欲死在床上。”
    提姆哭笑不得道,“和故事裏的人生相比,我們的人生就未免有些黑暗瘋狂了,總是在揮劍,沒有片刻的停歇……”
    “但……希裏安,仔細想想,我們沒能過上那縱欲的生活,但至少也沒有死在床上。”
    提姆開玩笑道,“死在床上未免有些太窩囊了。”
    希裏安深吸了一口氣,“你這更像是為自己預設了一個荒謬的人生,並因自己沒有過上這樣的人生而慶幸……”
    “嗨呀,自嘲與調侃啦。”
    提姆露出無奈的笑意,緊接著,他想起來了什麽,好奇道。
    “所以,希裏安,當你親手殺死貝爾時,你的心裏到底在想些什麽呢?”
    希裏安欲擒故縱道,“你真的想知道嗎?”
    “當然。”
    提姆講起了從前,“我們不是總在深夜裏討論這些嗎?”
    “我第一次殺人時,惶恐不安,噩夢纏身,米克則幹脆嚇哭了,連尿了好幾夜的床。
    我們都分享了自己的經曆,隻有你,總用各種理由回避這個話題。”
    那時希裏安不想說,提姆與米克就有默契地不再提起這些,直到此刻,提姆的好奇心衝破了默契。
    提姆期待地看著希裏安,“當你殺死貝爾時,你到底懷著什麽樣的心情呢?”
    希裏安深吸一口氣,給出了一個意料之外的答案。
    “欣喜。”
    “欣喜?”
    “是的,和你的不安、米克的恐懼不同,當我親手殺死貝爾的那一刻,我所感受到的是一種巨大的欣喜……不,是狂喜。”
    希裏安終於將那在心裏蔓延的可怕事物講了出來。
    “深入骨髓,令我的發抖的——狂喜。”
    他鬆了口氣。
    “我困惑了很長一段時間,懷疑自己是不是一個天生的反社會人格、某個潛在的病態殺人狂,就和小說裏的那些反派一樣。
    我因自己是這樣的存在,陷入了很長一段時間的不安與迷茫,直到今夜……我終於看清了我自己。”
    希裏安回憶起自己賜福凝聚起真正形態的那一瞬。
    先前,希裏安本以為是自己經曆的無數殺戮,才令賜福·化育萬相演變為了賜福·憎怒咀惡。
    如今看來,這並非來自外界的影響,而是它揭示了希裏安的本心。
    “我想,我確實是一個天生殺人狂。”
    希裏安肯定道。
    “但我享受的並非是虐殺弱者、無辜之人,而是去清剿那些混沌的仇敵,將那些背棄人類榮光的混賬切成碎片。”
    說到這裏,希裏安臉上浮現起了一抹病態的笑意。
    “我沒有開玩笑,提姆,我真的很享受殺死這些猙獰事物的過程,這會令我產生一種極為微妙的快感與價值感。
    就像……就像……”
    希裏安摸索到了那一縷思緒,將它詮釋了出來。
    “堅持起某種病態的、漆黑的正義。”
    這種自我認知並非基於客觀的評估或外界的反饋,而是源於希裏安內心深處一種難以動搖的直覺和信念。
    希裏安曾因自我懷疑而陷入不安與迷茫,但這種短暫的困惑並沒有動搖他最終對自己的認定。
    提姆久久地凝視著希裏安的雙眼,見到的隻是真誠與純淨,就像一個孩童天真地說起可怕的話。
    巨大的悲傷將提姆吞沒。
    “天啊,希裏安……”
    提姆的聲音顫抖了起來,用力地擁抱著自己的兄弟,將頭埋進他的肩膀。
    他知道。
    隨著白崖鎮的覆滅,希裏安心中最後的溫暖也將走向了滅亡。
    可以預見的未來裏,希裏安那偏執狹隘的正義,會讓他在殺戮之路上越走越遠,且毫不懷疑自己的正確性。
    希裏安將變得冷酷無情、變得鐵石心腸。
    再無束縛。
    也無人可敵。
    提姆不願自己的兄弟變成這副模樣,可他卻無力阻止,同時,在這份悲憐下,提姆居然產生了一絲令自己痛苦愧疚的……慶幸。
    他慶幸自己的兄弟是這般的瘋子,也慶幸這頭瘋子會為所有人複仇。
    血債血償。
    “不……”
    提姆為自己卑劣的想法感到惡心,私心又雀躍,複雜的人性折磨起疲憊的心。
    到了最後,提姆隻能鬆開希裏安,目光裏充滿了不舍與憐憫。
    可提姆還是鼓起了勇氣,告別道。
    “你該走了,希裏安,我是兄長,這最艱難的事,應該由我完成。”
    希裏安沉默了相當長的一段時間,慢慢地仰起頭,讓陽光曬幹了表情。
    提姆說了謊,明明說好和自己一起離開,去到外麵的世界,他們會踏上更高的階位,執掌起超凡的威能。
    他們會向混沌複仇,如同故事裏的主角團般,嚷嚷著公理與正義,誓要讓仇敵們為白崖鎮的慘劇付出代價。
    他們是索夫洛瓦兄弟,他們注定要名揚天下……
    其實都是騙人的。
    從一開始就隻有希裏安一人能離開。
    提姆伸手撫摸那張堅硬冰冷的臉,祝福道。
    “別太難過,希裏安。”
    “難過?怎麽會呢。”
    希裏安心中的溫暖坍塌成了黑洞,說起蒼白的話。
    “我開心還來不及呢,別忘了,我可是一個沒心沒肺的混賬。”
    希裏安扭頭看向廣闊的世界,努力讓聲音保持平靜。
    “更何況,我終於要離開這個鬼地方,和束縛我的一切做告別,不再有任何顧慮地前進……我怎麽會難過呢?”
    “那我就放心了……再見,兄弟。”
    希裏安頭也不回地說道。
    “再見,兄弟。”
    提姆後退了一步,關上了武庫室的門。
    他推開了一扇又一扇的門,再次來到了睡美人的麵前,她眯著眼睛,像是處在現實與幻夢的邊緣。
    提姆擦了擦眼角的淚水,又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服。
    他半跪了下來,向艾娃伸出手。
    “我可以邀請你起舞一曲嗎?”
    艾娃見提姆這副悲傷又認真的模樣,臉上浮現起一抹笑意,艱難地伸出手,搭在了他的手上。
    銀鈴般的聲音說道。
    “隻要你別把我當玩具一樣甩來甩去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