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釘死在“前程”二字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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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桃園三結義,這一刻跨越千年,豪氣衝天!
    西門慶胸前的龍鱗銅鎖劇烈震顫起來!
    鎖靈在裏麵發出興奮到變形的尖叫,如同瘋魔般翻滾打滾:“瘋了瘋了!三個活閻王組團出道,這世道怕是要提前完蛋啦!……夠勁!夠狂!夠痛快!本姑娘就喜歡看這炸裂的場麵!嘻嘻嘻……殺!殺他個天翻地覆才好看!”
    三人打馬入城,清脆的馬蹄聲嗒嗒嗒嗒,敲打著青石板路。
    酒意微醺,晚風拂麵,西門慶的心緒卻在這蹄聲裏,不由自主地飄向了遙遠的彼方。不是這個世界的血雨腥風,而是……
    上一世,某個陽光明媚的秋日午後。他在景區牽著溫順的蒙古馬韁繩,妻子銀荷懷抱著剛滿三歲、粉雕玉琢的囡囡,小心翼翼地坐在馬背上。
    微風輕拂,草原如綠色的海洋般起伏。“駕……駕!”囡囡奶聲奶氣卻又無比歡快的笑聲,如同銀鈴般清脆,回蕩在湛藍的天空下,妻子溫柔的笑靨比陽光還要明媚……
    他猛地甩了甩頭,想將這令人心碎的幻象驅散,但那溫馨的畫麵卻如同跗骨之蛆,反而更加清晰。緊接著,另一幅截然相反、冰冷刺骨的畫麵蠻橫地擠入腦海——慘白刺目的ICU病房頂燈,如同一隻冰冷的巨眼。
    女兒囡囡瘦弱得如同易碎的琉璃娃娃,無聲無息地躺在病床上,小小的身體被各種管子纏繞。監護儀上單調重複的綠色線條,是生命微弱的脈搏。
    鼻腔裏仿佛瞬間又充斥了那股濃烈到令人作嘔的消毒水味,混合著絕望的氣息。
    耳邊,是妻子銀荷壓抑到了極致的啜泣,一聲聲,錐心刺骨……
    “哥哥!馬上入城了!發什麽愣?”直到武鬆厚重的手掌帶著暖意和力量,重重拍了一下他的肩膀,西門慶才如同溺水者般猛地一個激靈,從那冰冷絕望的記憶深淵裏掙紮出來,神魂歸位,眼前是陽穀縣城熟悉的街道和武鬆關切的眼神。
    剛入城門,沿路忙碌了一天的百姓們,見到西門慶與武鬆紛紛停下腳步,臉上露出由衷的笑容,熱情地拱手打招呼:
    “西門押司回來啦!”
    “武都頭辛苦!”
    兩人在馬上抱拳回禮,西門慶勉強壓下心底翻湧的酸楚,臉上擠出符合“西門押司”身份的溫和笑意。
    城門口值守的軍士小跑上前,抱拳行禮,聲音洪亮地通傳道:“西門押司,縣主簿胡大人早有交代,若您回城,請速去縣衙,大人有要事相商。”
    西門慶眼神微微一凝,點了點頭,心中冷笑。
    他對武鬆和魯智深道:“二位兄弟一路勞頓,且先回西門府歇息,美酒好菜管夠,我去去就來。”
    他語氣平靜,指節卻無意識地收緊。
    胡月這貪生怕死之輩,能憋出什麽好屁?
    夕陽西下,縣衙籠罩在一片濃得化不開的暗紅色晚霞之中,飛簷鬥拱在霞光裏拖出長長的、扭曲的陰影,仿佛蟄伏的怪獸。
    朱漆大門半開,裏麵透出的燭光與天邊殘霞交織,更顯雲蒸霞蔚,卻透著一股難以言喻的壓抑。
    西門慶穿過空曠寂靜的回廊,腳步聲在青石板上發出清晰的回響。
    來到縣衙後堂,隻見胡月已然端坐在堂上主位,指尖正慢條斯理地摩挲著一個胎質細膩、釉色溫潤的青瓷茶盞——那是前任縣令呂軾生前最為喜愛、常伴左右的心愛之物。此刻它安靜地待在胡月手中,像一件無聲的戰利品,又像一道冰冷的墓碑。
    胡月身側侍立著一人,是個麵皮白淨、眉眼透著幾分油滑的公子哥兒,穿著簇新的綢緞長衫,與這肅穆的官衙略顯格格不入。此人見西門慶進來,立刻堆起一臉諂媚的笑容,躬身行禮,聲音帶著刻意的恭敬:“小生張庭,見過西門押司。小生乃是胡大人親外甥,久仰押司大名,如雷貫耳!”
    胡月放下茶盞,發出一聲刻意拖長的、沉重的歎息,打破了堂內的寂靜,那歎息裏仿佛承載著無盡的惋惜與責任。
    兩人寒暄一陣,話入正題。
    “你可知……呂大人臨終之前,最最掛念於心、念念不忘的是什麽嗎?”他渾濁的老眼緊緊盯著西門慶,如同毒蛇鎖定了獵物。
    西門慶垂首而立,姿態恭謹,胸前的龍鱗鎖卻驟然變得滾燙。
    鎖靈在耳畔發出尖細的嗤笑,如同毒蛇吐信:“喲嗬,老狐狸要開始放他精心準備的屁了!廢柴,豎起耳朵聽聽這屁有多臭!”
    胡月猛地一拍桌案,震得那青瓷茶盞叮當作響,茶水濺出!“呂公他……盼著你金榜題名,光耀陽穀啊!”
    他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痛心疾首的意味:“滿陽穀縣,誰不知你西門押司文武雙全,是百年難遇的棟梁之才?如今恰逢其會,今年八月,東平府發解試開科取士!本官愛才心切,已決定替你報名!你選一樣吧!文試?還是武試?”
    他目光灼灼,如同兩把鉤子,要將西門慶釘死在“前程”二字上。
    堂下侍立的書吏們低垂著頭,眼觀鼻鼻觀心,卻悄然交換著心照不宣的眼色——誰不知道胡主簿身後是他的親外甥張庭,這小子早就眼巴巴地,盯著西門慶屁股下的押司之位!
    胡月發話了,那就代表他已經做了萬全準備。
    無論西門慶是否“自願”去參加發解試,這押司的寶座,他都必然要讓出來,為張庭挪挪外置。
    張庭臉上堆滿熱切的笑容,說道:“西門押司!這可是天大的好事!千載難逢的良機啊!憑您的才學武藝,無論是文試中舉,還是武試中舉,那都是板上釘釘!來年二三月間便可進京麵聖,金殿對策!嘖嘖嘖,那前程……小生都不敢想呀不敢想!”
    他搓著手,仿佛已經看到自己坐在押司位置上的風光模樣。
    西門慶心中雪亮。
    呂縣令屍骨未寒,胡月這老狐狸就迫不及待地坐上了主位,把玩著他的遺物,現在又拋出“科舉”這塊看似香甜、實則包裹著砒霜的誘餌。
    這哪裏是什麽愛才?分明是借這冠冕堂皇的“應試”借口,逼自己主動讓位,好盡快將他那個不成器的草包外甥安插進來,攫取權力和利益!
    然而,對西門慶而言,這看似逼宮的毒計,卻陰差陽錯的,在他心中點燃了另一簇更幽深、更熾烈的火焰!
    這些天,王婆、秦風、呂軾、高仕德……一個個或明或暗的歹人、貪官,先後倒在他的刀下。
    血染征袍,快意恩仇。
    但每殺一人,他心底那個叩問便越發清晰,如同擂鼓:靠手中這把刀,就算殺得刀口卷刃,虎口崩裂,又能殺幾個?十個?百個?殺得盡這如蛆附骨、遍布朝野的貪官汙吏嗎?
    大宋!這個以文骨撐天、卻又自斷武脈的畸形王朝!宋太祖趙匡胤一杯鴆酒釋兵權,從此武將低頭,文臣執筆便可定人生死,決族存亡!在這個朱筆勾魂、官袍吸血的煉獄裏,屠刀再鋒利,也不過是濺起血花的石子,隻能砸出一點微不足道的漣漪。
    唯有站上那金鑾殿的棋盤,執子落殺,成為執筆勾魂的一員,才能從根源上,將這醃臢世道的骨架子,一寸寸、一根根地抽出來,剝掉皮,剔淨肉,曝曬在烈日之下!用那支蘸滿墨汁的筆,去勾畫屬於他自己的、貪官汙吏的生死簿!
    鎖靈在意識深處的黑暗中低低笑出聲,帶著一絲洞悉和蠱惑:“廢柴,你終於……想通了?”
    西門慶的嘴角,在胡月和張庭看不見的角度,緩緩勾起一抹冰冷至極、又帶著無盡嘲弄的弧度。
    是啊,想通了!
    呂軾死了,化作了龍鱗鎖裏的藥材兩麵針。
    但他屍骨未寒,胡月就已堂而皇之地占據了他的大案,怡然自得地把玩著他生前最愛的青瓷茶盞。
    這就是大宋!在這以朱筆勾決生死、以官袍度量貴賤的世道裏,屠刀不過是濺血的石子,終究撼動不了這腐朽的根基。隻有成為執筆的人,才能在這張巨大的生死簿上,勾畫出屬於他的、血色的乾坤!
    胡月冷笑著,身體微微前傾,渾濁的老眼如同淬了毒的針,緊緊盯著西門慶低垂的臉。他在等,等西門慶今日如何回答。回答得“好”,皆大歡喜,他外甥順利上位。回答得“不好”?嗬嗬,西門慶過往那些陳芝麻爛穀子的事兒,勾引良家婦女,販賣假藥,魚肉鄉裏……哪一樁扯出來,都夠這“西門大官人”好好喝上一壺!
    “好!”西門慶向胡月拱手致謝,道:“多謝胡大人關愛,小可感激不盡。”
    胡月大喜!
    他身後的外甥張庭更是喜上眉梢!
    “隻是……”西門慶故意拖長了尾音,似乎還有什麽話講。
    “但說無妨!”胡月爽利地說道。
    “小可想要盡快準考,是不是可以今日……”西門慶搖搖頭說道:“今日,就將一應縣衙文書、庫房賬目,先移交出去!”
    胡月心中更是大喜,指著身後的外甥張庭,說道:“你與西門押司今日就細細交接簽字一應事務,不得有誤!”
    張庭喜滋滋地答應下來。
    西門慶神識中,鎖靈大樂:“廢柴,你答應得這麽痛快,還要今日就交接,我敢打賭,你肯定沒憋著什麽好屁,對不對?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