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桃園三結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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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掠三道疾影中,馬蹄狂暴地踐踏著鬆軟的春泥,濺起混雜著青草和泥漿。
    風馳電掣中,陽穀縣城那熟悉的、帶著煙火氣的灰黑色輪廓,終於在地平線上漸漸清晰。
    三人在官道旁一家挑著褪色酒幡的簡陋酒肆外勒住馬匹,隻丟下幾塊碎銀,便提了三壇泥封的老酒,再次翻身上馬。
    馬背上拍開泥封,辛辣的酒液在顛簸中潑灑,三人卻渾不在意仰頭痛飲,任酒水與豪情一同在胸中灼燒。
    眼看路旁一處野桃林開得正豔,粉雲堆雪,綿延如霞。
    三人心有靈犀,同時一勒韁繩。
    三匹駿馬長嘶著人立而起,三人按轡下馬,尋了一株虯枝盤結、最為粗壯的百年老桃樹,拂開一地落英,在樹下盤膝坐下。
    西門慶仰頭灌下一大口辛辣的酒水,指著白龍馬。開口問道:“大師,你我萍水相逢,素無深交,何故送此重禮?”
    魯智深聞言,豁然轉身笑道:“哈哈哈!怎的,西門押司這雙招子夠毒,看出來了?灑家就是專程前來送禮!”
    武鬆在一旁正擦拭著嘴角酒漬,濃眉一擰,虎目中掠過一絲疑惑,甕聲問道:“專程前來送禮?大師可是有事相托?”
    魯智深大笑道:“非是灑家來給西門押司送禮,實是受人之托,跑這一趟腿兒。”
    武鬆身體微微前傾,追問道:“受人之托?不知是哪一路好漢,如此有心?”
    魯智深也不再賣關子,笑著道出原委。
    原來,托他送禮的,竟是水泊梁山的晁天王並一眾頭領!
    去年寒冬臘月,滴水成冰,西門慶於陽穀東城門外義釋晁蓋等人,眾好漢得以全身而退,回轉水泊梁山。
    山寨之中,人人感念這份活命大恩,都覺得必須備下一份厚禮,聊表寸心。
    但轉念一想,西門慶人稱“西門大官人”,坐擁生藥鋪,家資豪富,尋常金銀珠玉,怕不入他法眼。
    正巧前些陣子,梁山好漢在山腳下劫了一批從西域販來的上等良駒,膘肥體壯,神駿異常。
    晁天王等人精挑細選,忍痛割愛,才選出這三匹萬裏挑一的好馬,當作謝禮。
    可難題來了——東城門外那一場廝殺,梁山好漢們的海捕文書和畫像早已貼滿了山東路各州縣的城牆門洞,誰敢大搖大擺來送禮?
    正一籌莫展之際,豹子頭林衝想出一條迂回之策——他與二龍山的魯智深乃是生死之交,若請他代勞跑一趟,最為穩妥!
    武鬆聽完,濃眉依舊緊鎖,指著三匹高頭大馬,不解道:“我與押司兄長隻二人,為何卻牽來三匹良駒?莫非大師算準了我們今日會在此處結伴?”
    他實在想不通這多出來的一匹馬所為何來。
    “哈哈哈!”魯智深發出一陣洪鍾般的大笑,震得桃花簌簌而下,落了他滿肩滿襟。
    他得意地晃著大腦袋,笑道:“嘿嘿,武都頭有所不知!灑家當年在老種經略相公帳下為提轄官時,也是個愛馬的主兒!梁山豈能讓灑家白白跑這一趟?灑家索性就先訛了他們一匹!權當是灑家的跑腿費!哈哈,痛快!”
    他拍著大腿,仿佛占了天大的便宜,豪爽之氣撲麵而來。
    西門慶和武鬆聞言,先是一愣,隨即被這和尚毫不掩飾的“貪婪”和坦率逗樂,忍不住放聲大笑。
    三人圍坐在一塊被歲月磨平了棱角的青石旁,酒壇已空了大半,濃烈的酒氣在花影中蒸騰。
    魯智深大手一抹絡腮胡子上沾染的酒漬,猛地將身旁那柄水磨镔鐵禪杖往地上重重一杵!
    “咚!”一聲悶響,叫道:“今日痛快!灑家倒想與二位意氣相投的好漢,就此結為異姓兄弟!不知二位意下如何?”
    他環眼圓睜,目光灼灼地盯著西門慶與武鬆。
    西門慶嘴角勾起一絲弧度,似笑非笑:“大師,昔日劉關張桃園結義,是為匡扶漢室江山。咱們三個……”
    “灑家不管他娘的什麽漢室宋室!”魯智深猛地站起身來:“灑家隻認這世道不公,狗官當道!林教頭兄弟何等英雄人物?硬是被高俅那等狗賊逼得家破人亡!西門兄弟你能景陽岡打虎、陽穀縣宰狗官,這份膽魄,這份手段,正對灑家的胃口——這還不夠?”
    他須發戟張,怒目圓睜,仿佛要噴出火來一般!
    武鬆將手中酒壇猛地一舉,仰頭“咕嘟嘟”飲下老大一口,辛辣的酒液如同滾燙的岩漿流進喉嚨,卻澆不滅胸中翻騰的恨意,嘶吼道:“殺不盡天下狗貪官,我兄長生前……也是被那些披著官皮、人麵獸心的豺狼,活活害死的!”
    銅鎖突然發燙,鎖靈的聲音罕見地肅穆:“廢柴,你們三個……不會要做好基友吧?”
    西門慶駭得打個冷戰,懶得搭理鎖靈。
    “殺盡天下貪官?不如掀翻這口醃臢世道的大鍋!”西門慶舉起酒壇,“我等三人義結金蘭,這理由夠不夠?”
    三隻酒壇在桃瓣紛飛中轟然相撞。
    “痛快!!”魯智深須發皆張,聲如霹靂。
    “正合我意!”武鬆眼中精光暴漲,如同出閘猛虎。
    “當啷——!”三隻粗陶酒壇裹脅著雷霆萬鈞的氣勢,轟然相撞!
    魯智深仰天大笑,聲震林樾:“好!從今往後……”
    “貪官汙吏,見一個殺一個!”武鬆斬釘截鐵,每一個字都像淬火的鋼釘。
    “豪強惡霸,遇一對宰一雙!”西門慶的青銅指爪猛地發力,“哢嚓”一聲,竟將手中殘破的壇沿捏得粉碎!
    無數桃花簌簌飄落,輕柔地覆蓋在三人緊繃如弓的肩頭,仿佛天地無聲的加冕。三雙大手——一雙布滿老繭、骨節粗大;一雙筋肉虯結、蘊含爆炸力量;一雙覆蓋著冰冷的青銅龍鱗——帶著滾燙的溫度和同樣沸騰的殺意,在紛飛的花雨中,緊緊、緊緊地握在了一處!
    一聲石破天驚的咆哮,如同三頭凶獸的合鳴,撕裂了暮色,直衝雲霄:
    “這口醃臢世道的大鍋——我們兄弟掀定了!”
    拴在樹下的三匹神駒仿佛被這衝天的豪氣與殺氣所激,同時人立而起,引頸長嘶!嘶鳴聲穿雲裂石,帶著金戈鐵馬的錚鳴,在染血的晚霞中久久回蕩,為這驚世盟誓助陣!
    桃園三結義,西門慶胸中仿佛有一團熾熱的火焰在燃燒、炸裂,幾乎要衝破胸膛。
    他臉上抑製不住地綻放出笑容,卻並非僅僅因為武鬆的萬夫不當之勇和魯智深的倒拔垂楊柳之力。
    他心中翻湧著更深的激賞——這兩人,一個為兄仇忍辱負重終成殺神,一個為朋友兩肋插刀不惜落草,皆是不畏強權、睥睨生死的真豪傑!
    能與這等頂天立地的好漢,在這汙濁的末世桃林裏歃血為盟,今後並肩而戰,他如何能不驕傲?如何能不心花怒放?
    當下,他收斂笑容,雙手抱拳,眼望蒼穹,朗聲道:“皇天在上……”他依稀記得,戲文裏、話本中,那些英雄結義,似乎都是這套莊重的開場白。
    “囉嗦!”一聲炸雷般的斷喝驟然響起!
    魯智深狂笑著,蒲扇般的大手猛地一把扯開身上那件半舊的僧袍,露出筋肉虯結、刺滿猙獰花繡的古銅色胸膛,叫道:“要立誓?灑家偏不信那套文縐縐的酸腐說辭!”
    話音未落,他已抄起倚在樹旁的水磨镔鐵禪杖,雙臂筋肉墳起,如風車般狂舞起來!“嗚——嗡——!”沉重的禪杖撕裂空氣,發出駭人的尖嘯!杖影翻飛,罡風獵獵,十丈之內,桃枝應聲而斷!粉紅的花瓣與翠綠的枝葉如遭颶風席卷,漫天狂舞,下起一場淒豔的花葉之雨!
    “皇天?呸!”魯智深收杖而立,杖頭月牙刃寒光凜冽,直指蒼天,聲如洪鍾:“老子隻認手中這柄禪杖是天道!它說殺誰,灑家便殺誰!”
    魯智深的話如同火星,瞬間點燃了武鬆胸中壓抑的滔天怒火!他眼中凶光暴漲,仿佛要焚盡眼前的一切汙穢!
    沒有任何言語,他猛地擰腰旋身,缽盂大的鐵拳帶著積鬱已久的血海深仇,如同攻城巨錘,狠狠砸向身旁那棵需兩人合抱的老桃樹!“哢嚓——轟——!”
    一聲令人牙酸的巨響!老樹劇震,樹皮爆裂,木屑紛飛!碗口粗的樹幹竟被這一拳硬生生砸出一個觸目驚心的深坑!
    “今日立誓,”武鬆的聲音冰冷得如同九幽寒冰,每一個字都帶著血腥味,“我三兄弟不誅盡天下貪官汙吏,武二這顆項上人頭,便親手摘下,掛在這桃樹最高的枝頭!曝曬成灰!”
    看著眼前一個怒問蒼天,一個拳裂古樹,西門慶胸中那股混雜著暴戾與快意的火焰燃燒到了極致!他縱聲長笑:“哈哈哈!好!兄弟齊心,其利斷金!”
    三人目光交匯,在殘陽如血、落英繽紛的背景下,看到了彼此眼中同樣的決絕、同樣的瘋狂、同樣的——對這汙濁世道最徹底的宣戰!
    夕陽終於沉入遠山,隻在天際殘留下一抹如同傷口的暗紅。
    三匹神駒再次人立而起,對著那最後一抹血色殘霞發出嘹亮的長嘶!嘶鳴聲如同裂帛,刺破黃昏的寂靜,仿佛在為這個注定不平凡的夜晚拉開序幕。
    “駕!”西門慶猛地一夾馬腹,白龍馬如同離弦之箭率先衝出!武鬆、魯智深緊隨其後!
    三匹神駒化作三道閃電,撕裂暮色,直撲向清河縣城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