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章 風雨失短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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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西門慶負手立於自家船頭,眼瞼微垂,銳利的目光透過微微眯起的眼縫,無聲地審視著江心上這突兀發生的悲劇。
    有沒有旁人不知曉的貓膩?他此刻還不敢妄下定論,但那艘偌大的糧船正在飛速傾覆,卻是鐵一般不容置疑的事實。
    渾濁的河麵上,一艘大船傾斜的角度越來越大,木板斷裂聲中,激起大片碎裂的浪花。
    西門慶前世開著古籍店,他心裏清楚得很——汶水處於北宋貫穿南北、漕糧轉輸大動脈的關鍵水域,這裏幹係著國祚的命脈,稍有阻塞,便能牽一發而動全身。
    而在這條運量動脈上,漕糧傾覆,絕非小事,也不知誰會因此擔責。
    再看眼前,那正在沉沒的巨船上,斜斜的桅杆上飄著一麵三角旗——“大龍”!
    張順道:“‘大龍’船行?乃是漕運官辦民運的一家船行,聽聞這家船行有各式糧船二百七十餘艘,老板富大龍腰纏萬貫,乃是東平府首屈一指的巨富!”
    遠處,那艘糧船持續不斷的、令人牙酸的“吱嘎——嘣嚓”的呻吟,仿佛下一刻就要徹底斷裂瓦解。
    大約二十來個船工,正爭先恐後噗通噗通,下餃子一般躍入河水中。
    然而,可這“下餃子”的場景非但不滑稽,反而透著一股浸入骨髓的詭異!
    明明身後就是正在吞噬同伴的巨大沉船漩渦,呼救聲本該震天動地。
    然而這二十多人入水之後,個個如同訓練有素的梭魚,竟連一聲多餘的呼救都吝於發出,隻是頭也不回地朝岸邊遊去!
    西門慶的心跳,像被一隻冰冷的手猛地攥緊又鬆開,猛地一沉!
    “張順兄弟!”他幾乎是立刻開口,語速急促卻帶著不容置疑的沉穩,“你水性超群!速去看看那沉船裏頭可還有人困著未曾逃脫?救人要緊!”
    “得令!”張順應聲如雷,沒有絲毫猶豫。
    他的身體瞬間繃緊,“撲通!”紮入渾濁翻滾的河水中,所過之處,湍急的河水仿佛被一柄無形的快刀從中劈開,硬生生犁出一道短暫的水痕。
    時間仿佛凝滯了片刻。
    隻聽得沉悶的水響和遠處零星落水船工掙紮劃水的聲響。西門慶、武鬆、魯智深乃至船工夫婦,數雙眼睛緊緊鎖定那片水域,空氣仿佛凝固了。
    不多時,水花再次翻湧,張順那顆濕漉漉的腦袋猛地鑽出水麵。
    他雙臂發力,輕鬆攀住自家船板,腰腹一挺,身體便如靈活的狸貓般翻了上來,“啪嗒”一聲落在甲板上。
    河水順著他的粗布短打流淌下來,迅速在甲板上洇濕一片。他卻臉色古怪,像是發現了什麽難以置信的東西。
    “押司,”張順呼出一口濁氣,抹了一把臉上的水珠,聲音帶著一絲不解,“沉船倉裏裏外外俺都鑽進去瞧了,確實鬼影子也沒一個了,隻是船底的大洞是從內至外鑿開的,而且……”
    他欲言又止,眼神中閃爍著疑惑的光芒,隨即張開了緊緊攥住的右手。
    張開的手掌心裏,一粒粒顆粒分明之物卻瞬間攫住了所有人的目光——那絕非飽滿晶亮的新米,而是一把顏色黃褐發暗,帶著黴點的陳米!
    “黴變的陳糧!”武鬆的聲線陡然拔高,銳如鷹隼的雙眸瞬間迸射出震驚與怒意,“這可是運往京城、供給千萬人口腹的漕糧!竟敢用這等發黴腐朽的陳糧抵充?還有,這大晴的天,河上無風無浪,糧船憑空自行沉沒?這……這他娘唱的到底是哪一出戲?”
    陳糧、自沉、棄船逃亡……一連串不合常理的現象,似乎怎麽也說不通
    這絕非巧合!這黴變的陳糧,是有人以次充好、中飽私囊後被抓住把柄,幹脆一不做二不休沉船銷贓?還是另有所圖,借此挑動更深的波瀾?
    空氣中彌漫著一股沉重的壓抑,西門慶揮了揮手,他也想不明白。
    想不明白,那就暫且不想。
    大船繼續沿著渾黃的汶水,艱難地向前行去。
    接連幾日船隻緩行,兩岸青山如黛,在夏末秋初的薄霧中連綿起伏。
    站在微微搖晃的船頭,江風帶著濕潤的土腥氣迎麵撲來,西門慶的身影筆挺如孤鬆,目光卻失去了焦點,
    心弦莫名地一顫,一股巨大的恍惚感瞬間將他攫住!
    不知為何,前世那刻骨銘心的麵容,帶著無限的思念和深深的眷戀,毫無征兆地衝破塵封的記憶洪閘,席卷上了他的心頭。
    銀荷……那張溫婉秀美、總帶著點藥草清氣的臉孔,清晰地浮現在眼前。離別時的眼神,是那般的不舍與擔憂。
    還有囡囡……他唯一的掌上明珠,那個像小粉團子般咿呀學語的女兒,睡覺時總是緊緊摟著那隻掉了一隻耳朵、露出裏麵棉絮的舊布兔子……那兔子是他親手縫的,雖然歪歪扭扭,卻是女兒最寶貝的物件。
    千年時空!這四個字此刻重如泰山,壓得他幾乎喘不過氣。
    命運這雙翻雲覆雨手,以一種荒誕而殘酷的方式,將他撕裂後狠狠擲向這截然不同的世界。
    那熟悉的、溫暖的屋簷下,此刻是怎樣光景?銀荷那孱弱的身體,是否又犯病痛,獨自抱著冰冷的藥瓶守在空曠的窗前?
    囡囡的小床上,那缺了一小塊耳朵的布兔子是否還孤獨地依偎在她枕邊,就像她小小的依戀?……
    這無形的、橫亙千年的時空屏障,成為了這世間最冰冷、最絕望的囚籠!
    妻女的一切,都遙遠得如同亙古星辰傳來的微光。
    唯有那股錐心刺骨的思念,在這陌生的天空下,在他胸腔裏無聲地呐喊、衝撞,卻找不到宣泄的出口,憋屈得讓人窒息。
    不知過了多久,身邊腳步聲沉穩地響起。
    一個高大健碩的身影帶著凜冽剛毅的氣息,默不作聲地走到了船頭,肩與他平行而立,正是武鬆。
    河風獵獵,吹動兩人的衣袍。武鬆側過臉,低沉渾厚的聲音穿透風聲:“二哥,你……好像藏著極重的心事?”
    西門慶微微一怔,回過神來,輕輕搖了搖頭,目光重新投向渾濁浩渺的河水深處,聲音幹澀而疲憊:“無事,不過想起些……舊事罷了。”
    他的心事實在太過離奇荒謬,穿越千年的靈魂?隔世的妻女?即便是麵對武鬆這樣肝膽相照的結義兄弟,他也無法宣之於口。
    這秘密,隻能深埋心底,獨自咀嚼這份無人能懂的苦澀。
    一路順水而下,渾黃的汶水像被巨大的力量牽引著,一頭鑽進了重巒疊嶂、險峻異常的蒙山山脈。
    這山裏的天,真正應了那句老話——小孩兒的臉,說變就變!
    剛駛過一道刀劈斧鑿般的險峻河灣,仿佛闖入了山神的私人領域。
    剛才還碧空如洗、陽光耀目的晴天,“唰”的一聲,仿佛被一張無形的巨大黑幕整個兜頭蓋住!
    黑沉沉的鉛雲如同打翻的墨缸,洶湧著、翻滾著從四麵八方的山巔直壓下來,沉重得讓人窒息。
    前一息還平靜如鏡麵的汶水,下一刻如同被無數妖魔從河床深處攪動,瞬間翻騰咆哮起來!
    可這險惡的環境非但沒嚇住船頭的幾位好漢,反而像澆在炭火上的烈油,瞬間點燃了他們胸中那股不服輸的豪情與野性!
    這點風浪,在經曆過大風大浪的他們眼中,何懼之有?
    “哇呀呀!痛快!痛快!”魯智深率先爆發出一聲震雷般的大笑,笑聲直震雲霄。
    他蒲扇般的大手猛地抄起倚在船艙旁那杆沉甸甸的水磨镔鐵禪杖。
    隻見他腰胯發力,臂膀肌肉虯結賁張,百十斤的禪杖在他手中竟似沒了分量,舞動起來呼呼生風,剛猛絕倫的杖影在漫天水汽中如黑龍翻騰,攪動著風雨,氣勢驚人!
    一旁的武鬆也被這豪氣感染,心頭一股久違的銳氣湧起,忍不住低喝一聲:“好!”
    他也一時技癢難耐,就在方寸之地騰挪閃轉,驟然拳風激蕩起來,勁氣四射中,近身之處連雨點都無法存身,每一招都帶著猛虎出山、龍吟大澤般的沛然氣勢!
    兩位結義兄弟豪情萬丈,西門慶連日積壓的心緒也被這火爆的氛圍滌蕩開些許陰霾,胸中一股豪情噴薄欲出!當下更不遲疑,大笑一聲:“算我一個,看我也打一趟快拳!”
    他一個弓步前踏,穩穩紮住船板,起手便是一套行雲流水、迅疾狠辣的快拳!拳影連綿,身影矯健如穿花拂柳,在風浪起伏間閃轉如電!拳風破空,銳嘯連連!
    最後一記直搗黃龍的重拳挾帶著千鈞之力悍然轟出,西門慶同時吐氣開聲,爆喝一聲:“呔——!”
    喝聲穿雲裂帛!
    就在這吐氣大喝、拳勢驟然收住的電光火石之間!
    一個冰冷的物件,突然從他驟然收住的袖口裏溜滑出來!
    “嗖!”的一聲短促利響,帶著一道冷冽的弧光,直直地墜入了下方洶湧澎湃的渾濁浪濤之中!
    短刀,正是那把切牛棒骨如切豆腐的短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