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五章 四兩銀裏的貓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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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船終於衝出了蒙山那段吞沒天光的險的峽口。
與山巔平齊的鉛色烏雲似乎耗盡了氣力,漸漸開始消散,肆虐的風雨也漸漸偃旗息鼓,變得溫柔起來,隻剩下淅淅瀝瀝的水滴從桅杆、船舷滴落。
鎖靈心情似乎也好起來,在西門慶神識中嘮叨:“廢柴,你說這雨像不像你後世的媳婦銀荷?凶起來像怒老虎,溫柔起來又像雨絲撓著你的皮膚,嘿嘿……”
西門慶嘴巴一撇,心道這鎖靈,怎麽啥都知道,話又說回來了,後世哪家女人不是這樣?
被關在後艙、忍受了許久顛簸的三匹雄壯駿馬,此刻似乎也感應到了風平浪靜,發出幾聲“噅噅”長嘶,透著急躁和興奮。
西門慶看著天色放晴,心情為之一鬆。
他取了一大袋精磨的漆黑豆料,轉身走向後艙去飼喂那幾匹寶貝馬兒。
其中那匹通體如銀緞、無一根雜毛的神駿白龍馬尤其興奮。
見主人進來,它立刻親昵地將碩大的頭顱湊過來,濕熱的鼻息噴在西門慶的手背上,腦袋撒嬌般在他肩頭蹭來蹭去,發出“呼嚕呼嚕”滿足的輕響,長尾歡快地甩動著。
西門慶笑著揉了揉白龍馬光滑堅韌的頸部肌肉,又拍拍棗紅馬和大黑馬的馬頭,低聲安撫著這幾個暴躁又忠誠的夥伴。
這三匹馬,尤其是白龍馬,性子都烈的如火藥桶,除了西門慶、武鬆和魯智深三人能鎮住它們,船工夫婦是萬萬不敢靠近的。
白龍馬那雙碩大的、溫順時如秋水,發怒時卻凶光畢露的馬眼死死瞪著船工時,嚇得那漢子好幾次險險被它一蹄子踢中,或是被森森白牙咬傷。
白龍馬連張順都不買賬,上一次一口咬過來,虧得張順身手利索材躲過去,氣得他大叫:“咋啦,我這水裏白龍還喂不得你這陸上白龍了?”
罵歸罵,張順還是愛極了這三匹馬兒,原因很簡單,他自己就是個桀驁不馴的主兒。
所以,照料這幾匹烈馬的職責,向來隻能由西門慶、武鬆或者魯智深親自上手。
武鬆和魯智深本來對張順的了解並不算深,畢竟他新近加入,又因出身不同習性各異,平日交集言語也少。
可目睹了他在那墨浪翻滾的險河中為尋一把刀搏命拚殺後,兩人看向張順的目光徹底變了。
不再是隔閡的打量,而是充滿了毫不掩飾的激賞與認同——水裏這條名副其實的“白龍”,是條頂天立地、有情有義的錚錚鐵漢!
這樣的人,夠仗義,值得深交!
大船順著汶水慢悠悠行了數日,渾黃的河水終於匯入了更寬闊、水色略清的大清河中。
雙桅大船又沿大清河航行了七八日,穿州過府,前方終於出現了水波浩渺東平湖。
船入大湖,波光粼粼,岸線延展,視野開闊了許多。又在東平湖中搖櫓蕩槳前行了三日,這才終於脫離了湖麵,進入了溝通濟州的濟水主流。
又放船數日,岸邊的景致越發熟悉,眾人緊繃的心弦終於放鬆些許——前方那蜿蜒入河的細長河口,可不就是通往府城的必經之路,繡江河口?
然而,船行漸近,前方的景象卻讓所有人都倒抽了一口涼氣!
繡江河口那原本還算寬敞的河麵,此刻竟然擁堵得如同正月十五鬧元宵的廟會!
密密麻麻的大小船隻,形態各異,高的樓船,矮的篷船,寬的貨船,窄的漁船……全都像被一股無形的膠水死死粘住,前船的後梢幾乎要頂到後船的腦袋,首尾相銜,層層疊疊,水泄不通,硬生生沿著彎彎曲曲的河道排出去好幾裏地!目光所及,根本看不到河口的盡頭!
最要命的是那段天然形成的瓶頸處,河麵驟然收束得僅餘七八丈寬窄,活像卡住了這條水脈的咽喉!
這段狹窄水道全靠兩岸無數赤膊的纖夫,如同一群渺小卻背負著山嶽的螞蟻,喊著蒼涼悲愴的號子,一步一叩首,艱難地一寸寸拖拽著深陷泥淖的船隊往前爬行!
岸邊上,幾十號纖夫穿著破破爛爛、幾乎難以辨清顏色的統一號坎兒,三十個人被一條長長的、油光發亮、浸透了桐油變得格外沉重勒人的粗大麻繩捆成一串兒!猶如戴了沉重枷鎖的苦役囚徒。
領頭的那個,精瘦黝黑如幹柴,脖子上掛著一個磨得鋥亮的銅哨子,正叉著腰吆五喝六——這便是掌控這隊纖夫的“把頭”。
張順畢竟江湖經驗豐富,懂得水麵上的規矩。
他脫了鞋子,利落地跳下自家船隻,小跑著去找那把頭打探價錢,準備雇人拉纖。
一打聽,那把頭眼皮也不抬,伸出四根指甲縫裏嵌滿黑泥的手指頭晃了晃,開口就要價:
“這趟道兒,三十人一隊,拉一宿纖,四兩雪花官銀!一分不多,一分不少!概不賒賬!”
“四兩?!”張順饒是心裏有準備,這價格也忒狠了點,幾乎是尋常年份中等農戶大半年的開銷!
那把頭見他皺眉,倒也不急,反倒像是“講道理”似的,掰開自己那四根枯樹枝般黝黑的手指頭,慢悠悠地算起賬來:“這位小哥莫嫌俺黑心。您看這四兩銀子呀——官家孝敬一兩,運河衙門那幫爺一兩,勻出五錢打點沿途那些‘鬼差’的嘴,免得他們尋咱的晦氣!剩下咱們這三十個賣力氣的苦哈哈,分那一兩五錢,您算算一人到手的能有多少?也就……嘖,夠換幾個糙麵饃饃,塞塞肚子罷了!”
這麽一算,真是算得清清楚楚,道得明明白白,四兩銀子剝皮剔骨,被榨幹了每一滴油水!
合著四兩銀子,經過層層盤剝,真正落到三十條漢子拚死拚活幹整整一夜,冒著巨大風險拉纖賣命的錢,平均下來每人手裏能握住的銅板,也就隻夠買幾個最粗劣的黑麵饃饃,勉強糊口不死!
張順聽得火冒三丈,隻覺得一股邪氣直衝天靈蓋!他這火爆脾氣哪裏還能忍?
口中“嘿”了一聲,擼起濕袖子露出結實的胳膊,邁步就要上前揪住那把頭的領子跟他“理論理論”!
一隻大手卻按住了他的肩膀。
西門慶目光沉沉地掃過岸邊那群衣衫襤褸的纖夫,又掠過把頭那副看似無奈實則貪婪的嘴臉,最後緩緩搖了搖頭,發出一聲幾乎不可聞的沉重歎息。
他的聲音低沉而疲憊,帶著一種洞悉世情百態的無奈與憤怒:“苛捐雜稅,貪官汙吏,層層盤剝,如同附骨之蛆,敲髓吸腦!這官道的根子上早就爛透發臭了,剝了一層下麵還是蛆蟲!走到哪裏不是這樣?吵破了喉嚨,撕破了臉皮,又有何用?徒然浪費口舌氣力。”
忍痛!隻能打落牙齒和血吞!
西門慶示意,張順咬著牙,將四兩沉甸甸的雪花銀硬塞給把頭。
那把頭掂了掂分量,臉上終於露出一絲笑意。他把銀子揣進懷中內袋,隨即拿起頸間懸掛的銅哨子,腮幫子高高鼓起——
“瞿——!”
一聲尖銳淒厲的哨音猛地撕裂凝滯的空氣!哨聲回蕩在擁擠喧囂的河口,瞬間壓過了嘈雜的人聲水響!
岸上,那三十個早已麻木不堪的纖夫聞聲,如同被皮鞭狠狠抽打了一下。
纖夫們幾乎是條件反射般,喉中發出壓抑的悶哼,齊刷刷地弓起布滿擦傷和被麻繩勒出深深血痕的醬紫色精瘦脊梁骨!
有纖夫登上雙桅大船,穿繩拋下,係好繩結,向船下一眾纖夫大喊:“得了,弟兄們拉起來!”
纖夫們動了,背著粗大的纖繩,人人脖子上青筋直冒,一步步邁步向前。
打頭的老纖夫帶頭唱起纖歌來:
嘿——喲嗬!腳蹬石頭嘛!
嘿咗!嘿咗!
手扒黃沙喲——!
嗨呀!嗨呀!
妹兒聽哥說啊——
喲嗬嗬——!
肩膀磨成猴屁股咧!
嗨呀嗨!
領:背心曬脫烏龜殼喲!
眾合:嘿咗!誰疼我!
……
沉重的繩纜勒進皮肉,巨大的拉力驟然傳來,纖夫們全身的骨頭似乎都在呻吟。
就在西門慶等人屏息注視著這淒苦沉重的一幕時——
驀的!
一聲粗野狂妄、跋扈囂張、充滿嘲諷意味的大笑,如同利錐般毫無征兆地從不遠處一艘裝飾華美、雕梁畫棟的三桅樓船上層甲板上炸響!
張順和武鬆尚在皺眉分辨這突兀刺耳的聲音從何而來時——
“嗯?!”站在船頭、麵朝堤岸的魯智深卻是臉色驟然劇變!
那張原本豪邁的大胡子臉瞬間如同覆蓋了一層寒冰,濃密如戟的虯髯根根似乎都倒豎起來!
他猛地提起身旁倚靠的水磨禪杖!
銅鈴般的豹眼瞪得滾圓,仿佛要噴出實質的怒火,濃眉緊鎖,森冷的煞氣如同颶風般從魁梧的身體裏席卷而出!他聲若悶雷,飽含著濃烈到極致的殺意:
“這聲音……直娘賊!難道是高衙內那死賊鳥……也跑到東平府來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