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章 高衙內來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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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頭像團燒紅的烙鐵懸在頭頂,麻繩在曬得滾燙的青石板上拖過,烙出一股刺鼻的焦糊味兒。
三十條背脊被曬成醬紫色,彎得像繃緊的弓,每一步踩下去,成串的汗珠子砸在燙石板上,“滋啦”一下,騰起縷縷細白煙。
魯智深手握禪杖,西門慶和武鬆問道:“哥哥,方才那笑聲是誰?”
魯智深還未回答,三桅樓船上又傳來一陣陣調笑聲……
魯智深深吸了一口氣,鄭重道:“灑家聽著這聲音……酷似汴京城裏的高衙內!”
武鬆咧嘴一笑:“大哥定是熱糊塗了!那高衙內何等金貴身子,怕是連汴京城外的塵土都不肯沾,怎會跑這小小的東平府來吃這份風塵苦?”
西門慶也搖頭失笑,他靜默地注視著岸上那些累癱的身影,片刻,他對張順道:“兄弟,取一貫錢,分給這些苦哈哈。”
張順應了一聲“得嘞哥哥”,立刻利落地跳下船,懷中掏出一貫沉甸甸的銅錢,走到纖夫們中間。
他並非隨意拋灑,而是走到每個纖夫麵前,將一小摞銅錢簽收交給他們。
張順回身一指船上,笑道:“回頭喝口酒解解乏,哥幾個今日辛苦了,我家大官人賞你們的!”
纖夫們紛紛大喜,朝著船上的西門慶作揖致謝。
西門慶清楚,張順分下去的一貫銅錢,分攤到這三十條漢子頭上,每人所得也不過三十來枚銅板。
從內心中,他是很同情這些纖夫的,不隻是“四兩銀”中的貓膩,更是製度上的殘酷剝削。纖夫多來自承擔“夫役”的自耕農、佃農等下等戶,而按照製度,鄉紳富戶是無需承擔這種徭役的。
下等戶需輪流充任“耆長”“弓手”等職役,負責本縣治安、催稅,若同時被征為纖夫,則麵臨多重徭役疊加,耽誤了家中農時不說,一家人生計怕都成了問題。
西門慶打賞的這一貫錢,也許能在他們在明日清晨的市集上換幾個粗糧炊餅,運氣好的話,還能再喝一小盅劣酒,僅此而已。
然而,正是這點微薄的“僅此而已”,像一根冰冷的針,狠狠刺入了西門慶的心房。
銅錢…纖夫們缺錢,妻子潘銀荷呢?那城裏的醫院重病監室,那才是個吃人不吐骨頭、日耗金流的無底洞!每日各種花費流水般淌出去,便是一座銀山也撐不住……
一股尖銳的、絞擰般的疼痛驀地從心髒深處擴散開來,瞬間席卷了四肢百骸。他身形微不可察地晃了晃,手下意識抓緊了冰涼的船舷護欄。指尖感受著木頭的堅硬和粗糙,仿佛唯有如此,才能抗衡那種被無形巨獸啃噬的吞噬。
神識中,鎖靈聲音像一串跳動的銀鈴,嘻嘻笑道:“你這糊塗郎君,瞎擔心個什麽勁兒?那方價值連城的‘李墨’和那塊碧綠欲滴的小印章頭前兒就上了香港拍賣會!嘩啦啦一陣競價落槌,那銀錢,嘖嘖嘖,估摸著撐上幾個月光景是綽綽有餘啦!”
西門慶緊繃的身體微微一顫,問道:“那…她們娘兒倆…身如何?可還……平安?”
鎖靈在神識裏發出“嘿嘿”兩聲促狹的笑:“她們倆過得好不好嘛…嘖嘖,這可不好說啦。全仰仗著你這位頂梁柱,能不能在外頭多掙些黃白之物回來續命咯!你呀——”
她拖長了調子,輕飄飄地提醒道,“東平府城可比陽穀縣大多了,嘻嘻,你這次一邊應試,也別忘了殺幾個貪官玩玩哦!”
西門慶的嘴角頓時撇了下去,在黑暗中露出一抹難以言喻的苦笑。
貪官?豈是路邊的白菜蘿卜,想拔就拔?大官小官,城內城外,貪官往往並非一人,而是上下盤根錯節、狡兔三窟、深藏高府,一個個比泥鰍還滑溜,想找到並幹淨利落地除掉一個,談何容易?
這妮子站著說話不腰疼!
夜色已濃,天空如巨大的硯台傾倒出墨汁,深沉得化不開。
“三位哥哥,岸上涼快些,坐這裏吃酒解乏!”張順在一處靠著閘口邊的簡陋酒肆外,早已占了張臨河的油膩方桌,提著酒壇招呼。
魯智深揮了揮蒲扇般的大手,驅趕著嗡嗡不斷的夜蚊,當先一步“噔噔噔”走下跳板。
西門慶和武鬆也踱步下船來到酒肆,張順麻利地篩滿幾大碗渾濁的村醪。
沉悶的酒碗碰撞聲、魯智深粗嘎的抱怨聲、酒肆中其他人低低的交談聲混雜一片,時間仿佛也被這粘稠的夜色拖慢。眼看酒壇將空,已近子時,四人正準備起身離開這張油膩方桌。
“救命啊——!放開我!”
一聲淒厲、尖銳到足以刺破耳膜、撕裂長夜的女子呼救聲,毫無征兆地響起。
聽方向,呼叫聲正來自閘口前方官道!
“噌!”
“嗯?!”
“賊鳥!”
四道身影幾乎同時站起身來。
官道之上,月色慘淡的光暈中——七個八個壯碩如牛的大漢,正連拉帶扯、連推帶搡!將一個拚命掙紮呼救的年輕女子往碼頭方向拖拽!
那女子發髻散亂,衣衫被扯得淩亂不堪,踢打著,撕咬著,卻被那幾條壯漢死死鉗製,尖厲的哭喊在空曠的夜道上傳出老遠。
幾乎就在同一瞬間,碼頭岸邊一艘巨大的三桅樓船上,“嘩啦”一聲推開了一扇雕花的舷窗!
一個眼神輕佻浮浪的富家公子哥兒彈出身來,興奮地拍著巴掌,尖笑道:“哈哈哈……叫,使勁兒叫!把那小野馬給少爺我弄上船來!今夜在河上玩一出‘浪裏紅’,少爺我還是頭一遭!妙啊,妙!”
那副嘴臉,那股腔調,那淫邪的神態……在船上燈火的映照下,暴露無遺!
魯智深臉色劇變,壓著嗓子從牙縫裏擠出一句:“操!這狗叫喚……居然真是……真是高衙內那狗賊!”
西門慶、武鬆、張順同時“噌”地彈了起來!
女子又哭喊大叫起來,聲音越來越嘶啞……
眼看著這一切,岸邊泊船的、酒肆內外乘涼的、路過討生活的船夫、苦力,紛紛聚攏過來。
嗡嗡的議論聲如同蜂群響起:
“官家抓人吧?”
“不像啊,好生生的閨女……造孽啊!”
“那船上的公子看著來頭不小…”
“作死麽!快閉嘴!”
那領頭的大漢眼見人群聚集指戳,眼中凶光大盛!
他猛地從腰間抽出隨身攜帶的腰刀,手臂一揮,刀尖在慘淡的月光下劃過一道懾人的寒弧,厲聲暴喝:“看什麽看!官家拿辦逃犯,奉的是殿帥府密令!哪個不開眼的潑賊敢在此聒噪?嫌命長了?想吃牢飯嚐嚐夾棍滋味的,隻管上前一步試試!”
“殿帥府”三個字如同滾油裏滴入冷水,瞬間在人群中炸開!
那幾個臉上還帶著不平之色的漢子,聞言渾身劇震,像是被毒針紮了一下,臉上血色“唰”地褪盡,驚惶地互看一眼,腳步悄悄地向後挪動,唯恐被牽連半分。
碼頭上的船夫苦力們更是被這嚇得魂飛天外,原本還在小聲議論的聲音戛然而止,隻剩下粗重的呼吸和夜風的嗚咽。
在這強權即為法度的世道,“官”字當頭,尋常百姓便是砧板上的魚肉,沾上了邊兒,不死也要脫掉幾層皮!現場氣氛凝重如鐵,被這官威壓得噤若寒蟬,落針可聞!
魯智深的胸膛劇烈起伏,如同風箱拉動!
他與林衝情同兄弟,林衝因高衙內調戲林娘子而家破人亡,如今眼看又一個活生生的姑娘要被糟蹋,這深仇大恨瞬間燒穿了最後一分理智!
什麽身份,什麽強權,什麽後果?魯智深才不吃這一套,瞬間統統拋到腦後!
“直他娘的賊撮鳥!醃臢王八羔子!灑家見不得這等人間醃臢勾當!給我——滾開!”
一聲爆吼,宛如驚雷炸響在碼頭!
吼聲未落,他龐大的身軀如遭重錘彈射,猛地暴起!
寬大的僧袍“呼”的一聲鼓脹起來,如同充氣的風帆!他雙臂肌肉虯結賁張,那條碗口粗、重逾六七十斤的渾鐵水磨禪杖,被他雙手緊握杖尾,直向那群大漢砸去!
兩個正拖拽著少女手臂的黑衣蒙麵大漢根本來不及反應,便如兩顆被擲出的破麻袋,“砰砰!”兩聲悶響,被狂暴的禪杖勁風掃中了腰肋!
“呃啊——”“噗——!”
兩聲壓抑的短促慘嚎伴隨著骨裂的脆響!
兩個壯漢離地飛起,口噴鮮血,在空中劃過兩道歪斜的弧線,“撲通!撲通!”先後砸落在數丈開外的冰冷河水中,濺起巨大的水花!隻剩下汩汩冒泡的水麵!
剩下的幾個蒙麵大漢被這霸道無匹的襲擊嚇得魂飛魄散,下意識地撒手就想逃跑,連拖拽少女都忘了!
大船上原本得意揚揚的高衙內被這突然出現的變故驚得一個趔趄,待看清那鋥亮光頭和揮舞的巨大禪杖,立刻厲聲尖叫起來:“血頭陀……血頭陀你死哪去了?給老子剁了那顆賊禿瓢拿來,本衙內要拿來當夜壺!快!”
“小事一樁……”那豪華樓船的陰影之中,一道血褐色的身影刷刷兩聲拔出兩把戒刀來,大鳥般一躍下船,直奔魯智深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