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三章 你可曾吃過老鼠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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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怕了~~”張文遠的聲音,如洪鍾大呂,響徹雲霄。
    茶樓之上,西門慶、魯智深等人,以及一眾讀書人、武生個個神情肅穆,仰天長歎。
    斷頭台上,張文遠他發出一陣悲愴至極的大笑,“《春秋》有言,‘天生民而立君,民者,君之本也’!這不正是我們讀書人……十年寒窗苦,所追求的……安邦濟世之誌?這顆腦袋今日就算掉了……我……我怕什麽?”
    他笑聲戛然而止,猛地盯向程萬裏,笑道:“我張文遠今日就用這一腔熱血,染紅這‘民為貴’三個字!看看能否讓這青天……開開眼!”
    “好膽!”程萬裏被這股浩然之氣衝擊得下意識地縮了縮瞳孔,色厲內荏地咆哮,“好個牙尖嘴利!今日就是將你千刀萬剮,也難贖你藐視朝廷、擅開官倉之罪!”
    “剮!你盡管剮!”張文遠已豁出一切,聲音反而平靜下來,如同冰冷的刀鋒,“張文遠不過一副臭皮囊,爛肉一堆!你就算將我剁成肉泥,碾為齏粉,那也是我一人之血!但你!程大人!”
    他猛然提高聲音,如同驚雷炸響,帶著令人靈魂顫抖的控訴,“你不能……你不能讓那些百姓白死!更不能!褻瀆!那一萬多名……還有更多……更多無聲無息就爛在溝渠裏的亡魂!”
    他仿佛用盡了所有力氣,身體劇烈地晃動了一下,聲音嘶啞變形,充滿無盡悲涼,“那裏麵有須發皆白、辛苦勞作一輩子的耄耋老人……他們死的時候……有的還緊緊攥著一把從地裏摳出的黃土啊!還有……尚在繈褓之中、剛會喊爹娘的嬰兒……他們死的時候……眼睛瞪得大大的……小手小腳都餓成了……柴禾棒!”
    張文遠的悲鳴如重錘,砸得監斬台上的程萬裏身體微晃,他下意識想反駁,喉頭卻像被塞了一團麻布,那句“咎由自取”無論如何也吐不出來。
    高衙內卻似乎聽得津津有味,蜜餞盒子不知何時停止了轉動,嘴角玩味的笑意更濃了。
    “所以——!”程萬裏深吸幾口灼熱的空氣,努力穩定心神,試圖抓住最後的理據,“所以,你就可以不聽皇命,擅作主張打開官倉?這就是你眼中所謂的‘民為重’?這大宋的法度何在?朝廷的威嚴何在?”
    “程大人……”張文遠的聲音陡然低沉下去,帶著一種徹底的失望和悲憫“你……你也是讀書人出身啊……聖賢書都讀到狗肚子裏去了嗎?那些餓死的眼睛!都在天上!在九泉之下!在看著你!在看著這煌煌大宋!”
    “住口!住口!住口!”程萬裏徹底失控,理智被徹底衝垮,隻剩下被逼到牆角、赤裸裸的恐懼帶來的暴怒。
    他猛地站起,揮舞著手臂咆哮:“擅開官倉,竊取國糧!張文遠,你就是偷盜國庫的官倉之鼠!碩鼠!國之蠹蟲!”
    令人意想不到的是,張文遠並未暴怒,反而在這瀕死時刻,扯動嘴角,露出了一個極其詭異的微笑。
    他甚至費力地伸出枯瘦的手,緩緩地理了理額邊被熱風吹飄起的幾縷雪白銀絲,動作出奇的平和。
    “碩鼠?……嗬嗬,嗬嗬嗬嗬……程大人罵得好,比那榆樹皮湯還要刺耳些……碩鼠?”他的笑容越來越大,越來越悲涼,“大人位高權重,錦衣玉食,可曾……嚐過老鼠肉的滋味?”
    這個突兀的問題讓整個刑場瞬間安靜下來,連高衙內都微微坐直了身體,眼中閃爍著異樣的好奇光芒。
    張文遠的目光仿佛穿透了時空,聲音陷入一種沉痛的回憶,“去年冬日,野地裏最後一點草根都被扒光了,樹皮都被刮成了雪白的骨頭……餓得發瘋的人們,開始掘地三尺……抓到一窩剛出生、還沒睜眼、粉嫩嫩的老鼠仔……就像……就像撿到了過年的白麵餑餑……那是大喜事啊……”
    他的聲音帶著一種麻木的殘忍,“那點微不足道的肉……就那麽血淋淋的,帶著鼠毛……生嚼……硬咽下肚……”
    程萬裏的胃部一陣劇烈翻騰,冷汗瞬間浸透了裏衣。
    他強忍著嘔吐的欲望,喉結上下滾動,顫聲問道:“你……你也曾……吃過那……老鼠肉?”
    這個問題問出口,連他自己都覺得荒誕而恐怖,那是一個讀書人、一個進士出身的縣令的末路?
    “不止下官吃過……”張文遠的淚水再次洶湧而出,他閉了閉眼,聲音如同杜鵑啼血,每一個字都帶著靈魂深處的劇痛,“不止是我……我那糟糠之妻……我的……我的……親閨女鸞英……也……吃過!”
    他像是被利刃刺穿心髒,身體劇烈地抽搐起來,全靠兵丁的左右鉗製才沒倒下。
    他猛地睜開淚眼,血絲密布,發出撕心裂肺的悲號:“我那內人……為了省下……省下那點……那點腥臊不堪的東西……留給我和女兒……自己……自己……卻……卻……活活!活活餓死了啊!”
    這字字泣血的控訴,如同最後的絕唱,抽幹了張文遠所有的力氣和精神。
    他再也支撐不住,劇烈地咳嗽起來,身體軟軟地彎曲下去,如同風中殘燭。
    這人間至悲的哭訴,徹底點燃了台下百姓最後的勇氣和力量。
    “張大人!”
    “張大人!”
    一個蒼老的、帶著哭腔和巨大決心的聲音在人群中炸響:“我們對不起您呐!——今年!今年我們搶收了一點新麥!這就替您還……還官府的貢米!”
    這聲音如同火星濺入油海。
    “還!我們還糧!”
    “豁出去了!還糧!”
    “糧!我們的麥子!給張大人頂賬!”
    如同山崩海嘯般的呼喊聲從人群中如怒濤般湧起。
    跪在地上的人們瘋狂地行動起來,他們解開身上背著的、懷裏抱著的口袋。
    無數雙手,粗糙黝黑的農夫的手,骨節變形工匠的手,布滿老繭婦人的手……用力地扯開袋子口,奮力地將裏麵粒粒飽滿的新麥子,不顧一切地朝著斷頭台傾倒下去!
    金色的麥粒如同瀑布,如同洪流!
    嘩啦啦——
    嘩啦啦——
    如同金色的雨點,如同流淌的金沙!
    一袋袋,一鬥鬥,被無數雙手,奮力拋灑向那奪命的斷頭台!無數帶著泥點、草屑的布袋、麻袋被撕開、扔在人群腳下。
    麥粒打在木板邊緣,發出密集如雨點般的聲響,砸在兵丁的靴子上,衙役們的棍棒上……甚至,一些麥粒直接飛濺到張文遠跪著的腿邊,滾落在他那破舊的囚褲上。
    他艱難地低頭,看到那一顆顆圓潤的金色麥粒,身體劇震,剛剛幾乎幹涸的淚水再次奔湧而出,嘴唇哆嗦著,發不出聲音。
    斷頭台前,一座由新麥堆成的小山奇跡般地迅速隆起,發出沙沙的聲響,散發著新麥獨有的、幹燥而溫暖的香氣!
    這山越堆越高!不斷攀升!
    無數百姓還在如同決堤的洪水般從四麵八方湧來,肩膀扛著、背上馱著沉甸甸的糧袋,奮力向前擠,無視衙役的嗬斥與棍棒!後續的麥子如同流水匯入江河,前仆後繼地傾瀉而下!
    “留下張大人!求求大人開恩啊!”
    “刀下留人!大人開恩啊!”
    “我等願用今年新麥!還回貢米!贖張大人一命!”
    數不清多少張熱淚縱橫的臉龐,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仰望著監斬台。
    他們的目光如同無數條祈求的繩索,牢牢地套向程萬裏。
    金色的麥山,在烈日下熠熠生輝,幾乎與斷頭台等高,散發著金色的光芒,整個刑場陷入一種悲壯的凝滯。
    劊子手握著刀柄的手微微一頓,冰冷的目光掃過那幾乎要淹沒他腳踝的金黃麥粒。
    西門慶的腰間,龍鱗鎖微微震動了一下。
    鎖靈的聲音帶著哭腔,清晰地在他意識中嚶嚶哭泣起來:“嗚……張大人說得沒錯……這煌煌大宋天下,表麵上烈火烹油,花團錦簇……內裏……竟真的不如……不如我這龍鱗鎖內小小的一方藥圃清靜幹淨……”
    就在這時!
    “鏜——鏜——鏜!”
    三聲撕裂凝固空氣的刺耳銅鑼聲驟然爆響!
    這是報時官在提醒監斬官,午時三刻到了!
    那宣告死亡最終到來的聲音,像冰冷的鐵索,勒斷了所有哀求之聲。
    “唔?”一旁太師椅上的高衙內仿佛從這驚天動地的還糧聲中醒過神來,他愜意地伸了個懶腰,順手又拈了一顆蜜餞丟入口中,這才歪著頭,懶洋洋地看向臉色鐵青的程萬裏,嘴角勾起假笑:“哎?程大人,午時三刻了……本衙內,還等著看那血濺五步……人頭落地的‘好戲’呢!”
    那“好戲”二字如同毒針,狠狠刺穿了程萬裏心中那最後一絲因麥山而生的遲疑!
    這遲疑本就如風中殘燭,瞬間被高衙內那輕佻而冷酷的催促徹底吹滅!
    他眼中最後一點猶豫的光芒被冰冷殘忍的決斷覆蓋,喉嚨裏發出一聲近乎野獸般的低吼,那是被逼入絕境、必須依靠殺戮才能維持威嚴的恐懼和暴戾!
    “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