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四章 爹……咱們……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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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斬——!”
這一個字,程萬裏是用盡了全身的力氣,從胸腔裏擠壓爆吼出來!
聲音因極致的情感扭曲而失真,尖銳地刮過每個人的耳膜!
“轟!轟!轟!”
三聲沉悶喪炮聲幾乎緊跟著那淒厲的“斬”字炸響,炮口噴出的黑煙,如同死神張開的巨大羽翼,迅速彌漫開一片死亡的陰影,籠罩著整個刑場,讓本就壓抑的氛圍更加沉重得讓人喘不過氣來。
炮煙尚未消散,劊子手那雙三角眼一閃,隻剩下純粹的冷酷。
他仿若一台沒有感情的機器,機械地向前邁出一大步,一把揪住了張文遠腦後的亡命木牌,用力一拔!
“嚓啦!”一聲輕響,木牌的繩索斷裂,木屑飛濺而出,像是不甘的靈魂在發出最後的抗議。
張文遠被這突如其來的力量帶動得脖頸後仰,他似乎想最後看一眼這片他深愛過、付出過、最終也將埋葬他的土地,想再看看台下那些淚流滿麵的父老鄉親……
但他隻來得及用盡最後一絲力氣,從那破敗的胸腔裏發出一聲巨大的嘶吼:“為百姓……值……了……!”
劊子手手腕一翻,那柄沉重的鬼頭刀被高高舉起!
在烈日的照耀下,凜冽的寒光劃過一道奪目的弧線……
“吼啊——!”不知是哪位百姓再也忍不住內心的悲憤,發出了一聲震天動地的吼聲,這吼聲,壓過了一切悲泣,像是對這殘酷判決的怒吼,也是對張文遠的最後聲援。
刀落!風息!死寂!
時間仿佛凝固了一瞬,一道寒光閃過。
哧!一聲沉悶而令人牙酸肉跳的利刃破骨聲響徹刑場。
那顆帶著悲憤、帶著決絕、帶著無限蒼涼的頭顱——那顆屬於張文遠、屬於曾經意氣風發的進士張、屬於須城百姓心中“青天”的頭顱——飛離了軀幹。
頭顱畫出一道弧線,滾落在麥山上……
溫熱的鮮血如同潑墨一般,瞬間染紅了身下大片大片的麥粒,金紅相間,何等刺眼。
“張大人——!”
“青天——老爺啊——!”
巨大的、足以掀翻整個繡江河堤的悲號哭聲轟然爆發。
如同天塌地陷,無數百姓徹底崩潰,失聲慟哭,捶胸、頓足、撕扯著頭發、以頭搶地……
哭喊聲浪一波高過一波,直衝雲霄,這巨大的悲慟讓空氣都在震顫,仿佛整個天地都在為張文遠的離去而悲泣。
天空不知何時飄起了無數白色的紙花。
那雪白的紙花,如同冬日最淒涼的鵝毛大雪,紛紛揚揚,自發地撒滿了整片刑場。
紙錢翻飛著,有的落在猩紅的斷頭台上,像是在為這血腥的地方鋪上一層哀傷的白紗;
有的落在粘稠的血泊裏,瞬間被鮮血浸濕,仿佛也染上了那份悲痛;
有的落在金燦燦染血的麥山上,與那金紅相間的麥粒相互映襯,更顯淒涼……
離刑場不遠處的茶社雅間,西門慶、魯智深,以及一應秀才和武生等人肅然而立,麵容緊繃,齊齊朝著斷頭台方向,鄭重地、深深地彎腰鞠躬致意。
雅間內空氣凝重得如同鉛塊,壓抑得讓人幾乎無法呼吸。
“重於泰山……!”西門慶直起身,麵色極其難看,那原本總是帶著幾分戲謔的臉上,此刻滿是痛苦與無奈,眼神複雜難言。
他腰間那龍鱗鎖的震動陡然加劇!
鎖靈帶著濃重哭腔的聲音再次在他意識中響起,那聲音充滿了尖銳的控訴和悲涼:“看到了吧?這一刀,斬地哪裏是張文遠的腦袋?這是斬斷了天理,斬斷了人心最後的那點念想,斬的是這不公的青天!這破大宋!從根子上就爛透了!”
西門慶心頭同樣壓著巨石,他看著那逐漸停止噴灑的斷頸和無頭的身體,聲音低沉沙啞,喃喃道:“張公……為民請命而死……何其悲壯……他的魂魄……”
他下意識地按住了腰間發熱的龍鱗鎖,仿佛想要通過這樣的方式,給予那即將消逝的靈魂一絲慰藉。
鎖靈在西門慶的神識裏發出一聲帶著濃鬱鼻音,卻冰冷異常的冷哼:“哼!還用你假惺惺來說?本姑娘知道該怎麽做!這等高貴的靈魂,豈能讓他在汙濁人世間受苦?”
話音未落,斷頭台上空!
異象陡生!
當然,除了西門慶無人能見。
在那噴灑的熱血之上,在那翻飛的白紙錢霧中,一縷浩然正氣的靈魂之息,緩緩自那具倒伏在麥山上的無頭屍體中升起。
那氣息呈現一種沉鬱堅韌的青色,其中隱隱有微弱的、金色光芒流動,那是他心中最後留存的一絲光明和對蒼生的大愛!
它輕輕搖曳,帶著對這片土地深深的眷戀和無盡的遺憾,短暫地在空中停留了一瞬,似乎在最後回望那片他曾傾盡心血的土地和痛哭的百姓。
隨即,仿佛受到了某種強大而本源的召喚,“嗖”的一聲!投入西門慶胸前那枚鏽跡斑斑的龍鱗鎖之中!
悄無聲息!
高懸的烈日似乎也黯淡了幾分,它將斷頭台的龐大影子拉得極長,嚴絲合縫、冰冷精準地投射在斷頭台前粗糙堅硬的青石板上,如同為這片土地上無數枉死的靈魂……量身定做的巨大墨色棺槨。
沸騰的、哭泣的人群如同滾水,人潮在巨大的悲痛下湧動、分開,仿佛海浪翻滾。
在這一片混亂與悲痛之中,一個纖細瘦弱的年輕女子身影,緩緩從中走了出來。
她穿著素色的粗布衣裙,那衣裙的袖口和裙擺處打著幾個補丁,洗得已經有些發白,與這血腥喧囂的刑場格格不入。
她邁著緩慢的步伐,每一步都仿佛踏在破碎的心尖上,每一步都承載著無盡的悲痛與沉重。
整個刑場,在這奇異的腳步聲中,奇跡般地安靜了一瞬,所有人都呆呆地看著她……
女子一步步地,徑直走到斷頭台下,她沒有看那些如山的帶血麥粒,那一片片被鮮血染紅的麥粒,在她眼中仿佛隻是一片虛無,她的目光早已被更重要的東西所吸引。
她默默地彎腰,那素白而微微顫抖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撥開麥山上那些沾著血汙的金色麥粒,動作輕得如同怕驚醒一個夢。
麥粒被撥開,形成一個小小的溝渠,人頭滾落下來。
女子沒有一絲害怕,輕柔地將粘在頭顱上的麥粒,一粒一粒捏下,
一粒、兩粒、三粒……那動作,像在為睡著的嬰兒抹去額角的汗珠般輕柔。不知過了多久,她默默地彎腰,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溫柔,將張文遠的頭顱緊緊地、緊緊地抱在懷裏!
嘶啦!一聲布帛裂響驚醒了呆滯的人群——她用力撕下裙擺,如同裹繈褓般,一層層,仔細的、密不透風地將張文遠的頭顱包裹起來,隻露出一點散亂的白發在外。
做完這一切,她才終於緩緩地抬起頭,聲音輕得如同夢囈,卻清晰地在這死寂的刑場上響起:
“爹……咱們……回家了!”
茶社二樓,西門慶、魯智深等人如遭雷擊,眼睛死死盯住那個抱著頭顱、淚流滿麵的素衣女子!
“她?!”“是她!!”“天老爺!”西門慶的心跳仿佛瞬間停滯,瞳孔驟然收縮成了針尖!
沒錯!
正是三天前,他們兄弟在城郊運河邊那艘畫舫上,從高衙內那隻色中餓鬼的魔爪下拚死救下的……那個姑娘!
人群在短暫的死寂後,如同沸騰的油鍋驟然炸開!
“老天爺!是張小姐!”
“是張縣令的獨女!鸞英姑娘啊!”
“鸞英姑娘!苦命的丫頭啊!”
撕心裂肺的哭喊聲、驚呼聲再次淹沒了一切。
有人泣不成聲地喊著:“姑娘!運河邊上有塊好地方!山清水秀的!埋了……埋了張大人吧!”話語中帶著血淚般的挽留。
一個老嫗顫巍巍地抬起枯瘦的手,用力擼下腕上那個磨得隻剩薄薄一層、顯然是她唯一值錢之物的銀鐲子:“老婆子的鐲子……您……您給大人……買口薄皮棺材吧……我老婆子對不住大人……”
“我的耳墜子!”
“我這裏還有幾十個銅錢!”
“拿著!姑娘!拿去買紙錢!”
人群被這巨大的同仇敵愾和悲憤點燃!碎銀子、銅板、褪色的耳墜、磨花的戒指……如同冰雹般,帶著呼嘯的破空聲,雨點一樣紛紛擲向張鸞英抱著頭顱的裙擺!
監斬台上,高衙內手中那個把玩了半天的鎏金蜜餞盒子,突然“啪嗒”一聲掉落在腳邊的木板上,金杏蜜餞滾落一地。
他的眼睛眯成了一條危險的細縫,如同發現獵物的毒蛇,身體前傾,死死盯著台下那個抱著血汙包裹、在漫天“金紙花雨”中默默站立的素衣女子,臉上的玩味笑意徹底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扭曲貪婪的狂熱!
他終於認出來了!
那雙含著淚、卻燃燒著與她那柔弱外表截然不同的、如同烈火般仇恨與堅忍的眼睛!
這匹他念念不忘的、沒到手的烈馬!
她竟然自己……闖回了這片死地!
高衙內舔了一下嘴唇,喃喃道:“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獄無門你自來投!……這一回,看你往哪兒跑?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