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八章 九紋龍下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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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西門慶停下腳步,微微仰頭打量著這座東平府著名的風月地標——流觴院。
    院門之奢華,遠超街邊其他店麵。
    流觴院的檀木門檻怕不得三尺寬,左首大柱上刻著遊龍戲珠的浪頭,右首大柱上卻雕了整幅《狸貓鬧春》,二層雕花門樓上,垂著一溜大紅燈籠。
    大紅燈籠暈染著濃濃的脂粉風月氣息,在夜風中搖搖晃晃,讓人心生蕩漾。
    西門慶定了定神,抬腳跨過了那三尺寬、象征著某種入門資格的門檻。
    剛一進院門,一股混合著名貴熏香、胭脂花粉、以及某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旖旎暖意的複雜氣味便溫柔地包裹過來。
    一個穿著寶藍色細綢衫的小廝早已滿臉堆笑地迎了上來,嗓音清亮:“貴客光臨,蓬蓽生輝!不知大爺可有相熟的姑娘或包間?”
    “找人。”西門慶言簡意賅,目光已開始在燈火通明的大廳內巡視。
    “好嘞!您請隨小的來!”小廝也不多問,恭敬地在前引路,穿過一道珠簾,進入了前廳。
    前廳的格局豁然開朗,遠比外麵看到的氣派更勝三分。
    整個空間高大軒敞,分作上下兩層。
    底層異常寬敞,中央是一個高出平地二尺有餘的寬闊弧形戲台,此刻被厚厚深紫色的絨麵帷幕緊緊遮擋,後麵隱約有燭光和窸窣的人影晃動。
    圍繞戲台一圈,錯落有致地擺放著二三十張精致的紅木四方桌,不少桌子旁已坐滿了人,多是身著各色儒衫、頭戴方巾的秀才舉子。
    二層則是環繞一圈的雅致包廂,雕花欄杆,珠簾半卷,門口垂著紗幔,內裏的布置看不真切,但從那流泄出的柔和燭光和案上閃爍的精致器皿來看,顯然更為隱秘奢華,非達官貴人富賈巨商不能進。
    西門慶的目光銳利如鷹,快速掃視全場。
    在靠近戲台東側一張稍顯擁擠的方桌旁,他一眼便瞥見了幾個熟人——葛大壯、王玉奎、趙雲寶三名秀才。
    這三名秀才,一人名叫葛大壯,陽穀縣人,一人名叫王玉奎,須城縣人,一人名叫趙雲寶,東阿縣人。
    三人於西門慶相識於斬殺張文遠那日的茶樓上,幾人同仇敵愾,在西門慶的帶領下,一起用茶盞、水果砸過高衙內。
    這個把月,三人時不時也去西門慶的大船上喝茶侃大山,相互也熟絡起來。
    “哥哥!西門哥哥!這邊——這邊來!”——就在此時,一個洪亮有力、帶著欣喜的聲音,從戲台前方向西門慶這邊傳來!
    西門慶循聲望去,隻見戲台前最靠近帷幕的一張桌子旁,一個高大魁梧的身影正激動地站起身來,使勁朝他揮手。
    此人生得一張方方正正的國字臉,身材極其壯碩,肩寬背厚,將一件裁剪得當的藏青色綢衫撐得鼓鼓囊囊,站在那裏猶如半截鐵塔般挺拔。
    西門慶確信自己從未見過此人,但對方那聲真誠熱情的“哥哥”和臉上毫無作偽的笑容,讓他心頭的戒備消減了幾分。
    他壓下疑惑,朝著那張桌子走去。
    “哎呀呀!快坐!快坐!”那漢子一見西門慶走近,隨即親自拎起茶壺,為西門慶斟上一杯熱氣騰騰、色澤瑩綠的上好雨前龍井。
    他的動作雖然稍顯粗獷,但態度卻極為熱情尊重。“小弟史進,有勞哥哥移步。來來,喝口熱茶潤潤嗓子!這流觴院的茶還是不錯的!”
    與此同時,西門慶腦海中的鎖靈卻發出了完全不同的聲音,帶著無比誇張的驚歎:“天哪!九……九紋龍?廢柴!你快問問他!這帥哥……啊不,這位好漢找你幹嘛?哇,這身板,這氣概,本姑娘……再多看兩眼!”
    “咳咳,”西門慶在桌下輕輕掐了自己一把,強忍住翻白眼的衝動。
    鎖靈這花癡般前倨後恭的表現,讓他相當無語。
    史進斟完茶,毫不含糊,不等西門慶開口相詢,立刻探手一招。一個候在角落的小廝立刻小跑著過來。
    史進大馬金刀地坐下,聲音洪亮地吩咐:“快!有什麽蜜餞果子核桃仁杏仁酥的,揀那新鮮的好樣兒的,隻管上幾碟來!”
    小廝連連應聲去了。
    史進這才轉向西門慶,雙手一抱拳,臉上帶著江湖人的直爽笑容,竹筒倒豆子一般將前因後果劈裏啪啦地說了起來:
    “好叫哥哥知曉!小弟在二龍山上,同魯大哥還有青麵獸楊誌大哥一道耍子。官府那些草包飯桶,沒甚鳥用,幾次三番發兵來打,都被咱們打得屁滾尿流!哼哼,官府折了銳氣,後來也學乖了,隻敢在山下遠遠瞧著,就當咱們是團過路的雲彩!嘿嘿!”
    史進說到這裏,臉上閃過一絲豪氣,隨即又換上幾分無奈和憋悶:“這不,日子久了,山上無趣得很。魯大哥前些日子下山說是送馬,一去就沒了音訊。小弟我這性子最是耐不得寂寞,就偷偷溜下二龍山,一來打聽魯大哥下落,二來嘛……”
    他搓了搓手,臉上露出一絲與彪悍外貌不太相符的靦腆又期待的笑意,“我這東平府裏,還有一個故人。這故人就在這流觴院中,是一位唱曲極好的姑娘,名喚李瑞蘭。實不相瞞,這李小姐,與小弟情投意合,情深義重,正是小弟的知心之人!所以小弟這次下山,特意帶足了盤纏,就是來給她……捧捧場!”
    “捧場?”西門慶輕輕放下茶杯,眉頭微蹙。
    史進見他疑惑,咧嘴一笑,又湊近了些,低聲說道:“哥哥不知,每次發解試前,東平府風月之地也要湊湊熱鬧,從眾多姑娘中,評出一名‘墨香花魁’來。我那相好李瑞蘭對我一片真心,今夜決賽,要與另一名小姐碧雲桃當眾大比,爭那‘墨香花魁’的名號,我豈能不來助她?”
    史進絮絮叨叨,隻說李瑞蘭的好話,說今日比兩人要比試三場定勝負,贏家就能摘得“墨香花魁”的稱號。
    西門慶知道史進為人仗義,但也是個風流坯子,當下搖搖頭道:“你邀我前來,怎麽不叫你大哥魯智深來?”
    史進一聽“魯智深”三個字,臉上豪氣頓消,瞬間顯出幾分孩童做錯事般的尷尬和促狹。
    他下意識地搓了搓手,嘿嘿幹笑了幾聲道:“魯大哥不好風月事,又是和尚,他若來此處,定會臭罵我一頓,嘿嘿,我聽說西門哥哥在陽穀時,正是風月老手。再說,那日在繡江河邊,我見哥哥與魯大哥並肩護住張文遠孤女,這般有情義的漢子,方配共賞紅妝!”
    西門慶又笑著問道:“邀我前來,怎麽又用鸞鳳砑花箋寫信?”
    史進一臉不好意思,道:“哥哥,我這些日子就住在流觴院裏,這裏可沒有尋常紙筆,隻有鸞鳳砑花箋。小弟想著粉色的喜慶應景,正好配今夜這花魁賽嘛!便隨手用了,西門哥哥您……莫怪莫怪!”
    鎖靈在西門慶神識中悠悠說道:“廢柴,本姑娘還真是冤枉你了!不過史大郎,嘿嘿……真的帥死了!”
    西門慶嘴一撇,心道,原來古代和上一世差不多,姑娘們看小夥,都把顏值放在首位!
    史進又道:“西門哥哥,前些日子在繡江河邊殺張文遠時,我老遠就看到你和我大哥魯智深了,隻是不敢過去相認。我大哥若知道我偷溜下二龍山來,少不得一通臭罵。明日我去拜見魯大哥,若是挨罵還請西門哥哥周旋一二。”
    西門慶笑道:“魯大哥的脾氣你也知道,心直口快罷了。”
    他很想提醒史進,李瑞蘭雖他可絕非什麽“一片真心”。
    施大大的《水滸傳》裏說得明白,梁山攻打東平府時,史進曾混進城中做內應,就住在李瑞蘭那裏,結果李瑞蘭貪圖賞銀將他告發到官府,害得史進被官府拿住,險些丟了命。
    真相如鯁在喉。
    西門慶很想提醒史進,可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
    現在說這話,這“戀愛腦”能信?
    這邊,葛大壯等三人也舉著酒杯走到西門慶身邊寒暄了一番。
    咚!咚!咚!
    哐!哐!哐!
    急促響亮的鼓點混雜著嘹亮的嗩呐聲猛地爆開,穿透了整個大廳的喧囂!
    緊接著,流觴院那位頭上插滿了金釵的老鴇,正一路小跑著倒退著引路,臉上堆滿了近乎諂媚到極點的笑容,口中更是連珠炮似地道著“稀客”“貴客”“貴人小心門檻”……
    在她身後,一個穿著大紅織錦金線蟒袍、頭上歪戴著束發金冠的年輕公子哥,在一群七八個膀大腰圓護衛簇擁下,大搖大擺地踏進了前廳,直奔二樓包廂而去。
    西門慶眉毛一挑,心中暗道:“呦嗬,高衙內也來了!”
    高衙內一邊上樓,一邊大笑:“小小東平府,也評什麽‘花鬼’,有意思。”
    樓下坐著的多是前來參加發解試的秀才,聞聽“花鬼”二字,都心中暗笑此人當真是個草包,連“花魁”都不懂。
    突然,前廳戲台上弧形戲台後,一陣流水般的琵琶聲響起,大帷幔大幕緩緩向兩側拉開……
    台下,眾秀才興奮高叫:“……決戰,大決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