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七章 你……你就不是個好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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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日的尾聲仿佛在繡江上凝固了,雖已過立秋,秋老虎的餘威卻比盛暑更為難熬。
西門慶仰躺在一張硬木涼榻上,額頭沁出細密的汗珠,船側,一大群鴨子嘎嘎叫著遊過去,吵得他難以安眠。
一本攤開的《論語》隨意地覆蓋在他臉上,擋住了大半張臉,隻露出緊蹙的眉心和緊抿的嘴唇。
書本油墨和紙張被汗濕後的氣味有些刺鼻。
那天,魯智深擲下一張實木大桌驚退高衙內。
隨後的一個多月來,他已經在船艙裏斷斷續續啃了厚厚的一大摞聖賢書。
“之乎者也”如同嚼蠟,他已經快崩潰了!
除了幾篇應付差使勉強背下的範文,其他內容如同船底流過的江水,在他腦中留不下半點痕跡。
閑來無事,他幹脆買回一大筐鴨蛋,又買來生石灰和草木灰製作起了鬆花蛋。
上一世,他就喜歡吃這晶瑩剔透QQ彈彈的東西!
“押司,押司!您快瞧瞧下麵!”張順略帶沙啞的驚呼打破了船上的寂靜。他正倚在船舷邊透氣,此刻扭過頭,臉上寫滿了驚奇,一手急切地指向船下。
西門慶有些煩躁地將臉上的書冊拿開,順著張順手指的方向向下望去。
隻見大船停靠的岸邊,五六個精壯的挑夫,正挑著被油布遮蓋的嚴嚴實實的沉重擔子,汗流浹背地沿著架設的寬木板,一步一步走上船來。
西門慶挑起一邊眉毛,聲音裏帶著濃濃的不解:“這……這是些什麽玩意兒?”
他腦子裏飛快地把自己可能在東平府認識的、會如此“大手筆”送禮的人過了一遍,卻毫無頭緒。
難道是有人送錯了地方?又或是別有用心?
此時,走在最前頭的一個黃胡子挑夫已將擔子穩穩地放在了甲板上,他用搭在肩頭的汗巾胡亂擦了把臉上、脖頸上如小溪般淌下的汗水,這才對著西門慶和張順拱了拱手解釋道:“先生放心,先生放心!這些都是提前付足了銀錢定下的。小的隻管送貨,不敢有絲毫耽擱。”
說完,他立刻轉身,利落地指揮著後麵幾個挑夫,“快點卸下,擺整齊些,別碰著了!”
幾個挑夫應聲麻利地解開油布繩索,逐一將擔子打開。
“謔——!”張順不由得發出一聲低低的驚歎。
展現在眾人眼前的:兩擔子密封嚴實、壇身釉色清亮的上等“玉壺春”酒;
一擔子油光鋥亮、香氣撲鼻的熟食鹵肉,豬牛羊雞鴨鵝俱全;
一擔子則是精心碼放的新鮮時令果子,粉嫩的蜜桃、黃澄澄的杏子、紅豔豔的李子、翠綠的瓜果,琳琅滿目;
最後那一擔,竟全是簇新的藤席和被褥,料子雖非錦緞,卻也細密柔軟,在陽光下看著就覺清爽。
張順按捺不住,上前一步,對著那領頭的黃胡子挑夫拱了拱手,語氣恭敬又帶著一絲試探:“這位大哥,煩請動問一聲,這許多好物,不知是哪位貴人先墊付了銀錢?日後也好登門道謝。”
那黃胡子挑夫正彎腰擦拭籮筐邊緣的酒漬,聞言爽朗一笑:“值個什麽!俺家姑娘特意交代了,西門押司一路辛苦,隻管用就是了,缺啥短啥都不怕,就這兩日,還再給押司送新鮮酒肉果子來,包管趕趟!”
“你家姑娘?”張順更迷糊了,他扭頭看向西門慶,眼神裏的疑惑幾乎要溢出來,“押司,您可知是哪家……姑娘?”
就在張順開口的同時,一個刺耳的尖細嗓音直接在西門慶的腦海裏炸開:“廢柴!西門廢柴!你給我老實交代!是不是趁本姑娘上次沉睡,你那好色的老毛病又犯了?又偷偷溜去哪個燈紅酒綠的風月窩子鬼混了?你狗改不了吃……吃那啥!”
鎖靈在龍鱗鎖裏氣得幾乎要跳出來。
她太了解西門慶今世的“前科”了,這無緣無故來自“姑娘”的厚贈,在她看來簡直就是“鐵證如山”。
黃胡子挑夫似乎看出他們的茫然,也不再多費口舌解釋“姑娘”是誰,隻憨厚地笑了笑,露出一口黃牙,隨即又像是想起什麽,連忙從懷裏掏出一樣東西來——一個微微散發著馨香氣息的湖藍色信封。
他雙手平舉,恭恭敬敬地遞向西門慶:“對了對了,差點忘了正事。小可今日路過前街的‘流觴院’時,有人特意囑咐小的,定要將此信親手交給西門押司。”
“流觴院?”
這三個字一出,張順倒吸一口涼氣,臉上露出了然又尷尬的神情。
誰不知道那流觴院?名義上是文人墨客雅集會友、品茗談詩的清雅之所,實則內裏乾坤,是東平府鼎鼎有名的銷金窟、溫柔鄉。
“哎呀呀呀!你,色痞廢柴!你還有何話說?”鎖靈的尖叫聲幾乎能刺破耳膜,“蒼耳去執行任務那晚!本姑娘正好有點……有點累了睡著了一會兒!你是不是就趁那會兒功夫溜出去了?看!人家連信都捎來了!證據確鑿!你這個風流薄幸、沾花惹草、對不起結發妻子的……大混球!大廢柴!呸呸呸!”
“嗯?”西門慶自己也徹底懵了,流觴院這三個字讓他比看到那些酒肉時更為驚詫。
他眉頭擰成了一個結,接過那封湖藍色的信箋,隨手撕開封口,抽出的信紙讓他眼角一跳——竟是罕見的粉紅色底子,上麵清晰地印著鸞鳳和鳴的砑花暗紋。
信紙上隻有一行小字——:“今晚流觴院,恭候哥哥大駕!”
這種紙張,其用意不言自明。
“還敢狡辯沒去?看看這信紙!粉嘟嘟!香噴噴!還印著交頸的鳥兒,你……你就不是個好鳥!”鎖靈的聲音充滿了強烈的指責,“好啊你!西門慶!果真是飽暖思淫欲!剛有人給你送吃送喝,立馬就有相好的叫你‘哥哥’了?我聽著都替你臊得慌!‘哥哥’?惡心不死人了!呸呸呸!”
西門慶感到一陣無形的頭疼,他下意識地努了努嘴,這個動作帶著被深深誤解後的無奈和一絲不耐,沒好氣的回懟鎖靈:“‘哥哥’怎麽了?武二郎還叫我‘哥哥’呢,這也能算罪證?”
“狡辯!強詞奪理!”鎖靈氣得在龍鱗鎖裏直跺腳,“武鬆會用這種勾欄院裏專用的、噴了狐媚子香水的粉紅紙給你傳訊?你是不是當本姑娘是傻瓜?……”
西門慶聽著腦中那喋喋不休的責罵,一股邪火也蹭地冒了上來,幾乎是賭氣般地在心中衝著鎖靈道:“好好好!算你說的有道理!既然如此,大不了今晚我們一同去這流觴院,看看此人到底是何方神聖!是人是鬼,一探便知!”
“做夢去吧!”鎖靈的尖叫立刻拔高了好幾度,充滿了鄙夷和決絕,“本姑娘冰清玉潔,豈會踏入那種醃臢下流、藏汙納垢的髒地方?要去你自己去!”
西門慶嘴角勾起一抹略顯邪氣的弧度,眼中閃過一絲促狹的光芒:“哼,那可不由你。鎖靈姑娘,莫忘了,鎖在我身,我去哪兒,你不去……也得去!”
暮色如同被打翻的墨硯,緩緩洇染開來。
西門慶在街口問明了“流觴院”所在的方向——果然就在東平府城最為繁華的繡江河東岸墨香街上。
剛拐入墨香街的街口,一股熱浪裹脅著喧囂便撲麵而來,仿佛從寂寥的水岸一步跨入了人間煙火鼎沸之地。
抬眼望去,道路兩旁高低錯落的屋簷下、店鋪門前、行道樹枝丫間,如雨後蘑菇般亮起了數不清的燈籠。
每一盞燈下,都聚攏著不同的人群,將青石板路麵擠得水泄不通。
商販們扯著嗓門吆喝的叫賣聲、熟人的寒暄聲、猜拳行令的喧嘩聲、伶人賣藝的絲竹鑼鼓聲、轎夫趕路的呼喝聲……如同無數條聲音的溪流,奔湧匯聚,最終在墨香街的河道裏翻滾成一片鼎沸的喧囂之海。
西門慶就在這片人潮和聲浪中逆流而行。而在他耳邊,還有另一場永無止境的“風暴”——鎖靈怨念深重的嘮叨和碎碎念。
“哼!去那地方……廢柴你定沒好心思……”
“別以為帶我去就能洗清嫌疑!我看你就是色心不死……”
“那個燈籠下麵賣胭脂水粉的狐媚子衝你笑什麽笑?不許看!”
絮絮叨叨,無休無止,如同魔音貫耳,精準地刺穿著西門慶的神經。
他感覺自己的腦袋快要被這內外夾擊的噪音和燥熱撐爆了。
經過一個生意興隆的臭豆腐攤子時,那股濃鬱到化不開、極具衝擊力的“異香”猛地鑽入鼻腔。
西門慶腳步一頓,腦中靈光一閃,一個“邪惡”的念頭滋生出來。
他嘴角勾起一抹陰險的壞笑,走近一個臭豆腐攤子,幹脆將龍鱗鎖取出衣襟,故意附身問東問西,龍鱗鎖就在臭豆腐上懸空晃啊、晃啊,那味道……
“廢柴,好臭,我要殺了你……”鎖靈大怒。
“向我道歉!”西門慶悠悠說道。
“想得美!”
“哼哼!”
……
西門慶也不理睬鎖靈,就在攤子前自顧自與攤主拉起了家常,龍鱗鎖就在臭豆腐上麵晃呀,熏呀……
“停手!停——!”鎖靈那原本尖銳的聲音徹底變了調,帶著崩潰的哭腔和求饒的意味,氣急敗壞卻又不得不屈服,“廢柴!西門渾蛋!拿開!我……我……我錯了!嗚嗚……臭死了……求你了……”
西門慶臉上的笑容瞬間如同春陽化雪,肆意而張揚地漾開。
他知道自己賭贏了,大笑著收回龍鱗鎖心中暢快無比,“這一招,當年對付我家那小魔星囡囡就百試不爽,沒想到換了個‘鎖靈’,也同樣管用啊。看來……這世間女子,管她是人是仙,對臭豆腐這‘香氣’,若是不愛,那便是……怕了!”
轉過一個喧囂的十字街角,一抬頭,“流觴院”三個巨大的燙金行書招牌便猝不及防地撞入眼簾。果然盤踞在墨香街最打眼、最昂貴的左側頭一家。
“咯咯咯……”一陣嬌笑傳來,兩名花枝招展的女人,在流觴院二樓,隔著柵欄向西門慶拋著媚眼:“大爺,快進來玩兒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