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二章 一根繩上拴著的螞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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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門慶去哪兒了?子夜就快到了,他可不願在流觴院裏熬過劇痛。
臨走前,他請葛大壯給史進帶了個話,隻說發解試在即,自己需要養足精神頭,不適宜熬夜。
繡江河邊,距離流觴院不遠,黑乎乎的蘆葦蕩中,西門慶縮在亂草堆中,周身痛成了一顆蝦米。
額角的青筋突突直跳,冷汗早已浸透了裏衣的領口。
龍鱗反噬的劇痛像一條冰冷的毒蛇,正沿著脊骨緩緩蘇醒,在虎口、湧泉、陽溪等穴道中噬咬著每一寸血肉。
汗水瞬間浸透鬢角,順著棱角分明的下頜滴落。
這些天,他早已摸到了對抗這非人之苦的“訣竅”——“硬扛!”
“為了她們娘兒倆……必須扛住!”妻子和女兒,是他靈魂深處最不堪一擊的軟肋,亦是此刻支撐他內心裏最堅硬的盔甲。
……終於,他又一次熬過來了。
他哆嗦著站起身來,繡江河的夜風帶著水腥氣撲麵而來,西門慶喘息著問過藏於神識深處的鎖靈:“這苦楚……為何一日重似一日?”
鎖靈帶著幾分幸災樂禍的清冷聲音懶洋洋地響起:“廢柴,這不是明擺著麽?龍鱗鎖裏的虎掌草、蛇莓、兩麵針……這些寶貝兒,日日吸食著銀河的精華,長得可歡實了。藥性一日強過一日,你這‘藥引子’的反噬嘛,自然也就‘水漲船高’嘍!”
這輕飄飄的解釋,讓西門慶心底的寒意又重了幾分。
強壓下翻騰的氣血,他抬眼望見不遠處一盞在風中搖曳的“張記夜食”燈籠,暖黃的光暈在寒夜裏格外誘人。
腹中空空,正需些熱食填補。
他掀開油膩的藍布門簾,一股混雜著油脂、香料和煙火氣的暖風撲麵而來,瞬間驅散了體表的寒意。
小店逼仄,隻擺著三五張榆木方桌,灶台的火光映著掌勺老漢溝壑縱橫的臉。
“店家,旋切牛腩、玲瓏肚絲、棗泥焦旋各一份,再配碟海藻醬。”西門慶尋了個最角落的位子坐下,聲音帶著一絲疲憊後的沙啞,“菜上齊後,莫來打攪。”
不多時,粗陶大碗盛著的美食便擺了上來。
那旋切牛腩,薄如蟬翼的生肉片鋪在滾燙的石板上,“滋啦”一聲輕響,邊緣瞬間卷曲泛白,肉香混合著蒜醋汁的酸香霸道地鑽入鼻腔。
玲瓏肚絲細如發絲,與晶瑩的粉絲、翠綠的韭苔同炒,色澤誘人,筷子挑起時絲絲縷縷糾纏不清,真應了“線亂青絲”的名頭。
棗泥焦旋金黃酥脆,層層旋開的麵皮裏裹著深紅油亮的樂陵金絲棗泥,甜香四溢。那碟深褐色的海藻醬,則是海帶、紫菜經年累月發酵的精華,鹹鮮中帶著海風的微腥。
西門慶執箸如飛,將滿腔的痛楚與煩憂都化作了對眼前食物的專注。
滾燙的牛腩蘸滿酸汁送入口中,鮮嫩彈牙的肚絲滑過喉嚨,焦旋的酥脆與棗泥的綿甜在舌尖交融,最後再抿一口鹹鮮濃稠的海藻醬……五髒廟被妥帖安撫,額角因劇痛而繃緊的神經似乎也鬆弛了幾分。
他長長籲出一口濁氣,仿佛將體內的鬱結也一同呼出。
填飽肚子,他丟下一塊碎銀踱出小店。
夜已深沉,墨街上行人寥落,唯有更夫單調的梆子聲在遠處回蕩。
他沿著熟悉的路徑,悠悠然穿過寂靜的長街,繡江河帶著水汽的風輕柔地拂過麵龐,吹散了酒樓的煙火氣。
河岸邊,他租住的那艘雙層客船安靜地泊在柳蔭下,船頭的燈籠在漆黑的水麵上投下搖晃的光影。
還有十天,便是決定無數士子命運的發解試。
養精蓄銳,遠離流觴院那等銷金蝕骨之地,方是正理。
次日清晨,河麵上還飄蕩著薄紗般的晨霧,史進便提著兩壇貼著紅紙的“清河燒春”踏上了客船的跳板。
他臉上堆著笑,剛喚了聲“哥哥們”,話音未落,船艙裏便炸雷般響起一聲怒喝:“史大郎!你眼裏可還有二龍山,還有灑家這個哥哥!”
魯智深像一尊鐵塔般堵在艙門口,豹眼圓睜,蒲扇般的大手幾乎要戳到史進鼻尖上,“為了一個窯姐兒!你竟敢私自下山,將山寨安危置於何地?若此時官軍趁虛而入,山上百十號兄弟的性命,你擔待得起嗎?”
唾沫星子隨著他的怒吼四下飛濺,聲震船舷,驚得幾隻水鳥撲棱棱飛起。
史進被這劈頭蓋臉地怒斥砸得麵紅耳赤,高大的身軀瞬間矮了半截,提著酒壇的手尷尬地懸在半空,進也不是,退也不是,隻敢盯著自己沾了泥的靴尖,訥訥道:“魯大哥,小弟……小弟知錯了……”
“知錯?灑家看你是不知死活!”魯智深怒氣未消,胸膛劇烈起伏。
“大哥息怒,息怒!”西門慶趕忙上前,擋在兩人中間,一手輕拍魯智深岩石般緊繃的手臂,一手對史進使著眼色,“史大郎也是一時情急,念及舊情。人既已經來了,且容他坐下說話,三弟,快接過大郎的酒!”
武鬆接過史進的酒碗,沉聲勸魯智深道:“哥哥,大郎既已知錯,且饒他這回。眼下緊要的是二哥的大考。”
張順則機靈地搬來木凳,硬拉著史進坐下,又麻利地擺開酒碗。
眾人好一番勸解,魯智深才重重“哼”了一聲,像座移動的小山般憤憤然坐回主位,抓起酒碗仰頭便灌,不再看史進,氣氛這才稍稍緩和。
船頭的矮桌上很快擺開了菜肴——大盆燉得爛熟的醬肘子,整隻金黃流油的烤雞,幾碟時令菜蔬,還有史進帶來的“清河燒春”酒。
幾人圍坐在一起,大碗喝酒,大塊吃肉,河風帶著水汽吹散了方才的劍拔弩張。
席間,史進得知西門慶竟要文武兩試並舉,驚得差點咬到舌頭,瞪圓了眼睛看向西門慶:“西門哥哥,你……你要考文試?還要考武舉?”
他上下打量著西門慶,仿佛第一次認識這位以風流聞名的財主,“這……這可不是做耍子的勾當!”
西門慶撚起一粒花生米,拋入口中,意味深長地笑了笑:“人生在世,總得試試深淺,萬一……成了呢?”
那笑容裏帶著三分不羈,七分篤定,看得史進越發摸不著頭腦。
光陰似水,彈指即逝,發解試就在第二日了。
發解試前夜,繡江河兩岸燈火通明,亮如白晝。
無數客船畫舫擠滿了河道,映得水麵一片碎金。
讀書聲、歎息聲、家人叮囑聲、杯盤輕碰聲交織在一起,匯成一股無形的、令人窒息的洪流。
在這關乎前程命運的巨大壓力前,又有幾個秀才能安然入夢?
碼頭上的打更人敲著梆子慢悠悠走過,“梆——梆——梆——梆”,四聲梆響,正是醜時(淩晨一點到三點)。
距離天明尚早,西門慶卻再無睡意,像一頭焦躁的困獸,在狹小的船艙裏來回踱步,腳步聲在寂靜中格外清晰。
“嘖嘖,廢柴,”鎖靈戲謔的聲音在他腦海中響起,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驚奇,“一次比一次能熬了,簡直像塊茅坑裏的石頭。離天亮還早,何不再去會會周公?”
西門慶停下腳步,揉了揉因劇痛和失眠而隱隱作痛的額角,苦笑道:“五髒廟唱起了空城計,餓得心慌,如何睡得著?”
“餓?”鎖靈發出一串銀鈴般的咯咯笑聲,充滿了揶揄,“我看你是肚子餓了不假,可這肚裏空空如也,怕不止是缺了油水,更是缺了墨水,沒讀下那《四書》《五經》,心裏才‘空’地發慌吧?對不對呀,我的西門大秀才?”
她故意拖長了“秀才”二字,滿是調侃。
西門慶也不惱,隻是對著虛空,露出一個胸有成竹的笑容:“這不是還有你麽?我的‘書袋子’。”
這笑容裏,帶著吃定了對方的狡黠。
這些日子,他早已算準了鎖靈的“脈門”。
《周易》兩萬四千餘字;《尚書》兩萬五千餘字;
《周禮》四萬五千多字;
《春秋左傳》更是鴻篇巨製,足足有十八萬字
……
發解試明文規定需通曉的典籍,總字數超過三十六萬字,而且發解試考的可不隻是背誦,而是將這些大部頭揉爛了、掰碎了,真正融會貫通才有可能發解試中弟。
“三十六萬字!”西門慶想想都覺得肝顫和心虛,他總算明白了,怪不得有些秀才,考到白了頭也跨不過舉人那道門檻!
莫說他他本來就不是皓首窮經的料,就算真是塊讀書材料,短短時日,他想要將這些佶屈聱牙的文字硬生生刻入腦海,還要融會貫通,無異於癡人說夢!
前些天,他幹脆破罐子破摔,頂著兩個碩大的黑眼圈,將厚厚一摞書“嘩啦”一聲全推到地上,對著虛空耍起了無賴:“鎖靈,咱倆現在就是一根繩上拴著的螞蚱,船沉了誰也別想好過!這背書破題的事兒,你看著辦吧,我考不上舉人,咱倆這‘揭龍鱗’的事兒,怕是難辦……”
鎖靈氣的臉色通紅,半晌才崩出一個詞——“無賴!看你進了貢院,交個白卷出來,那才是光著屁股推磨——轉著圈的丟人,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