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六章 螻蟻一般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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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桂榜一紙風雲動,幾家雀躍幾家空。
    時值八月,東平府城仿若墜入了一片馥鬱的香海之中,金粟遍地,碎香浮空,濃烈的桂花香氣無孔不入。
    八月桂花香,這香,是功名的預兆,是榮耀的序曲,因而這發解試榜,亦被喚作“桂榜”——關係著無數寒窗學子夢魂縈繞的命運軌跡。
    自貢院龍門沉沉落下,到那決定萬千士子前途的桂榜高懸,尚有足足半月光景。
    這段真空般的等待時日,於焦慮煎熬中竟迸發出畸形的繁華。
    城中的秀才們,無論胸有成竹還是忐忑不安,此刻大多囊中豐足。
    如今考罷,緊繃的弦驟然鬆弛,竟生出了“今朝有酒今朝醉,誰管明日榜上名”的頹靡心境。
    於是乎,偌大的東平府城,搖身一變成了喧囂鼎沸的不夜之城。
    酒肆內人聲鼎沸,茶樓中高談闊論,古今文章唾沫橫飛,煙花巷陌,脂粉香與書卷氣古怪交融,便是那素日清淨的寺廟道觀,此刻也擠滿了焚香許願、或真或假祈求文昌君眷顧的儒衫身影。
    銀錢如雪片般揮灑,隻求片刻的麻痹與歡愉,試圖將那即將到來的命運裁決阻隔在醉鄉之外。
    墨街,無疑是這不夜城中最為璀璨奪目的心髒地帶。
    長街上車水馬龍,人流如織,哪裏還分得清清白的白晝與濃醉的黑夜?
    然而在這片喧囂浮躁的漩渦中心,卻有一人偏安一隅。西門慶端坐在繡江河畔的雙桅大船上,專注地與麵前的筆墨較勁。
    原因無他,隻因他的字,實在是……不堪入目。
    呂軾這位書法大家,此刻正眉頭微蹙,化作一團白霧,一遍遍地糾正著他落筆的姿勢和運筆的力道。“太沉了!寫字如畫,需剛柔相濟,筆斷意連……”
    呂軾的話語帶著一絲無奈,卻也不失耐心,他已連續數日這般手把手地教導西門慶寫毛筆字了。
    其實西門慶所練之字極其簡單,僅隻五個字——“陽穀西門慶”。
    這幾個字結構清晰,筆畫不多,常人寫來或許無需這般費力,但對西門慶而言,卻又不甚簡單。
    若是將來做了官,這五個字就是他安身立命的是臉麵和威儀。簽契、放債、應酬、乃至官府的往來文書,需要落款的場合何其之多?
    武鬆和魯智深卻不在船上,武鬆好歹也是陽穀縣都頭,又來過一次府城,這些日子大灑銀錢與府城都頭結交在一起,今日送禮,明日吃酒……隻為一件事——疏通關節,讓史進在大牢中有吃有喝,不受拷打。
    唯一讓武鬆驚訝的是,聽府城都頭講,流觴院的碧雲桃居然也給他送過兩回銀子,帶話給他,請他多多照顧史進,不要讓他在牢中受苦。
    “長得帥還是有好處的!”武鬆是這樣理解的。
    八月十五剛過,夜幕初降,繡江河兩岸已是燈火通明。
    岸堤上遊人如織,許多人家都攜家帶口前來納涼賞月。
    沿河堤上炸油餅的、賣西瓜的、捏糖人的、耍皮影的排成長長的一排……習習涼風拂過河麵,帶來水氣的清潤,與岸上的人聲鼎沸交融,勾勒出一幅太平盛世的秋夜畫卷。
    趙雲寶便是沿著這喧鬧而舒適的河堤,溜溜達達地前往尋訪西門慶。
    他剛剛從一個攤位上買下一張新鮮出爐的油餅,焦脆的外皮燙得他手指微縮,他吹了吹油餅的熱氣,小心地將餅子送到嘴邊,打算咬上大大一口,忽覺一道陰冷刺人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
    他下意識地抬頭——
    一張熟悉又令人憎厭的臉,帶著毫不掩飾的壞笑,正隔著兩步遠,直勾勾地盯著他和他手中的油餅。
    此人正是高衙內!
    他穿著團花的錦袍,腰間玉帶上掛著好幾個叮當作響的佩飾,身後影影綽綽跟著血頭陀和七八條抱臂環胸的大漢。
    高衙內咂了咂嘴,又用力嗅了嗅,聲音也故意拖得長長的:“喲,趙秀才,好興致啊?這油餅看起來炸得金黃酥脆,香味撲鼻……聞著,嗯……倒是跟我手下弟兄前幾日打東阿縣一個村口路過時,聞見的那家老丈炸的油餅味,頗為相似嘛?嘿嘿,就是不知道,這兩家比起來,誰家的油餅更香、更……要命些?”
    趙雲寶渾身的血液仿佛在這一瞬間凝固了。
    “啊?”他失聲叫了出來,瞳孔急劇收縮,一股寒氣從腳底板直衝天靈蓋,聲音都變了調:“你……高衙內……你怎知道我家村口有個炸油餅的老丈?你……你……”
    “嘿嘿!”高衙內用折扇虛點著趙雲寶煞白的臉,向前湊近一步,壓低了聲音:“怎麽?很奇怪?你猜猜,你那年方六歲、梳著兩個小辮兒、最愛啃油餅的三妹呢?還有那個剛滿五歲、虎頭虎腦、見人就咯咯笑的四弟……哦,對了,他們是不是最喜歡纏著村口那老丈討油餅吃了?哈哈,哈哈哈!”
    這話如同晴天霹靂,直劈得趙雲寶魂飛魄散。
    他不敢再多言一句,甚至不敢再想,下意識地就想拔腿從這群煞神身邊繞開。
    “站住!”高衙內驟然收起笑容,一聲冷哼如同寒冰落地。
    他手中折扇“唰”的一聲展開,又重重收起,發出一聲脆響!
    身後的七八條大漢不發一言地堵死了趙雲寶的前後左右所有去路,如同一堵冰冷的鐵壁。
    高衙內一步踏前,伸出兩根手指,從趙雲寶手中撕下一片焦黃油餅,丟進口中咀嚼了兩下,隨即“呸”的一聲狠狠吐在地上,叫嚷著:“嘖!這什麽破爛玩意兒?焦了!簡直連狗食都不如!你們趙家村口那老丈炸的,才叫一個香酥可口!那香味兒,才叫勾魂呢!隻可惜啊……趙兄,真是可惜啊!”
    他刻意拖長了語調,眼神像刮骨的刀片一樣在趙雲寶臉上割過,“照本衙內看來,那兩個可愛的小家夥,怕是這輩子再也吃不上那老丈的油餅嘍!”
    說罷,高衙內慢條斯理地探手入懷,當眾慢悠悠地摸出一張折疊整齊的小紙條,在趙雲寶眼前“嘩啦”一聲抖開。
    他的手指刻意點著紙條上清晰的小字,一字一頓,聲音不高,卻足以讓趙雲寶和他周圍的幾個大漢聽得清清楚楚:“看看,東阿縣……玉山鎮……趙家村村口……甲字三號!對對對,就是這兒!記住了!”
    他抬起頭,回身將紙條交給血頭陀,道:“你跑一趟吧,做事利索點。做完,就別耽擱,拿這紙條去衙門銷了趙老狗家的戶籍,直接回汴京殿帥府複命!”
    血頭陀一手接過紙條,嘴角咧開一個駭人的弧度:“是!衙內!屬下保證做得幹幹淨淨!”
    這一聲“是”,如同催命的符咒!趙雲寶目眥欲裂,哪裏還有半分僥幸?
    “不——!”一聲淒厲到變形的嘶吼從他喉嚨裏炸開,他幾乎是手腳並用地向前撲倒,膝蓋重重砸在堅硬的河堤青石上,“衙內,高衙內!求求您,開恩,開恩啊!我的家人們隻是鄉野愚民,何罪至此啊衙內?”
    他撕心裂肺地哭喊著,眼淚鼻涕橫流,聲音因極度的恐懼而完全走調,隻剩下絕望的哀鳴。
    高衙內看著他這副搖尾乞憐的慘狀,臉上終於露出滿足的獰笑。
    他彎下腰,用冰冷的扇骨頂端挑起趙雲寶的下巴,強迫他抬起那張涕淚縱橫的臉。
    “何故如此?”高衙內的聲音如同浸過毒液,每一個字都帶著刺骨的寒意,“趙秀才貴人多忘事啊?在貢院考棚裏,你不是當著那麽多人的麵,搖頭晃腦地議論本衙內說‘弱水三千,一瓢飲’,是個沒見識的草包嗎?那時侃侃而談的風骨呢?嗯?”
    扇骨猛地戳了戳趙雲寶的額頭新磕出的血痕,痛得他一陣抽搐:“哼!你又是個什麽東西?螻蟻一般的東西,也配在背後嚼我的舌根?真是活膩歪了!”
    這話如同尖刀,徹底擊潰了趙雲寶。
    他瞬間明白了這滔天禍事的根由——隻怪自己當日一時意氣,竟管不住嘴巴,為家人招來這彌天大禍!
    “該死!小可該死!千錯萬錯都是小可的錯!是我嘴賤!”他一邊哭嚎,一邊左右開弓,“啪啪啪啪”,用盡全身力氣拚命扇打著自己的臉頰!
    “哎呀呀呀!打住!打住!”高衙內他驀地將手中折扇再次“唰”地打開,語氣竟陡然一轉,變得異常“溫和”:“這是做甚?你我同院參加這功名大考,那也是天大的緣分嘛!有道是‘不打不相識’,趙兄何至於此?”
    說著,他輕輕一擺手,對那個已然轉身、正要離去的血頭陀揚聲斥道:“你幹什麽?本衙內不過跟趙秀才開個小小的玩笑,樂一樂,你怎還當真了?給老子回來!”
    血頭陀幹笑兩聲,聽話地轉身折回,沉默地站到了高衙內身後,那雙三角眼死死盯著趙雲寶,充滿了鄙夷和嘲弄。
    這突如其來的“玩笑”,讓趙雲寶心情複雜至極,他抖著嘴唇,向高衙內深鞠一躬,顫聲道:“謝……謝衙內高抬貴手!謝衙內大人不記小人過!小可……小可一定銘記衙內再生之恩!”
    “好說,好說!”高衙內捏出一小塊碎銀子在手上一拋一拋,嘲弄道:“趙秀才啊,既然你說永生不忘我的恩德……那……日後我若需要趙兄你幫點小忙,小忙而已,趙兄應該不會推辭吧?”
    趙雲寶哆嗦著嘴唇道:“衙內但有吩咐!赴湯蹈火!小可必……全力以赴!絕……無二話!”
    “痛快!”高衙內眼中爆發出強烈的、如同賭徒贏了巨額賭注般的亢奮光芒!他突然輕巧地一甩手!
    “哎喲!”他故作一聲訝異的驚呼。
    一道銀色的弧線在月光下倏然劃過。
    “噗通!”
    那塊冰冷的碎銀,不偏不倚,精準地落入了幾步之外、那張老翁還在炸著油餅的、燒得滾沸的油鍋中!
    熱油瞬間包裹了銀子,發出輕微的“滋啦”聲響。
    高衙內一拍腦門,聲音陡然拔高:“哎呀呀!真是不巧!我的銀子!趙兄,你看我這手抖的……”
    他盯著趙雲寶瞬間變得死灰一片的臉,尤其是那雙絕望的眼睛,一字一頓,清晰無比,說道:“……這銀子我還有用!快!幫我撈起來吧!記住……要‘親手’撈起來哦!嘖嘖,這事……不難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