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六章 山高水長,後會有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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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護城河那渾濁的泥水邊,早已被百姓、軍士圍得裏三層外三層。
    濕滑的泥岸上,有人不慎掉了鞋也顧不上撿,隻踮著腳,伸長了脖子往裏張望。
    婆娘們交頭接耳,興奮的唾沫星子幾乎要濺到旁人臉上;孩童們扒開大人的褲腿,鑽出小腦袋,烏溜溜的眼睛裏全是好奇與懵懂。
    遠處河岸稍高些的土坡、甚至幾棵歪脖子老柳樹上,也都攀爬上了膽大的看客,影影綽綽如同棲息在樹枝上的巨大鳥雀。
    那座橫跨護城河、連接城門與官道的破舊木橋,此刻成了整個東平府矚目的焦點。
    木橋東西兩端,氣氛卻截然相反。
    橋東通往城門洞一側,一隊身著皂色公服、手持長棍腰刀的衙役如臨大敵,個個繃緊了臉。
    他們身後是數量更多、裝備更齊整的軍士,刀槍林立,寒光映著日頭,在酷暑中逼出森然冷意。
    所有人都在橋頭擠成一團,想往前挪動一步,目光瞥見橋中央那孤零零的身影和他腳下的“東西”,卻又都像被無形的釘子釘在了原地,進不敢進,退又不能退。
    亂動?出了差池誰擔得起?
    幽深的城門洞內,陰影遮蔽了些許暑氣,但氣氛卻更加壓抑凝滯。
    東平知府程萬裏此刻頭戴烏紗,臉上汗涔涔一片。
    他隻覺進退維穀——衝上去?橋窄人多,萬一那亡命之徒手起刀落,傷了高衙內,自己這官袍怕是穿到頭了!
    退回去?眾目睽睽,堂堂四品大員被一介草莽嚇得縮回城門洞,顏麵何存?前程何在?煎熬像無數小蟲啃噬著他的心。
    離核心區域稍遠些,靠近城門口和官道邊緣,則是另一番光景。
    一群群科場士子、秀才相公們,三三兩兩地站著,有人甚至還從袖中摸出一柄泥金扇麵的折扇,慢悠悠地搖著,看似風度翩翩。
    看熱鬧嘛,誰嫌事大?
    在這片喧囂與對峙的中央,一個蒙麵漢子,如同磐石般釘在城門洞外的木橋上。
    他左腳如同鐵樁,死死踏在地上軟泥一般的高衙內腰眼上,那平日耀武揚威的衙內,此刻隻敢發出細微如同豬崽般的嗚咽,臉色慘白如紙。
    “兄弟,上橋說話!”蒙麵漢子衝著史進叫道。
    史進魁偉的身軀猛地一震,他胸口起伏,一步步走至蒙麵人身前,對著蒙麵人鄭重一拱手,沉聲問道:“這位兄弟……萍水相逢,兄弟何以甘冒奇險,現身相救?”
    蒙麵漢子爽朗一笑,笑聲不大,卻充滿豪氣,大笑道:“哈哈,史兄這話就見外了!路見不平,拔刀相助,本就是本分。更何況天下英雄是一家,區區小事,何足掛齒,問那麽多做什麽!”
    史進剛想再開口追問,心中盤算著是哪個山寨的豪傑或是哪位故舊手下,蒙麵漢子卻說道:“史兄,眼下不是敘話的時候。”
    他的聲音壓得更低,隻讓史進一人聽清,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堅定,“我是什麽人,日後你自然知道,此地凶險萬分,卻一刻也拖不得!”
    史進眼神閃爍,重重一點頭,朗聲道:“好!兄弟義薄雲天,日後但有所命,我史進水裏火裏,絕無二話!”
    “好!爽快!”蒙麵漢子眼中笑意更盛,手中短刀上下一劃,史進身上手鐐銬盡斷。
    史進不由讚道:“好刀!”
    他下巴微不可察地向高衙內的駿馬一點,低聲道:“史兄,上馬!什麽都別管,沿著官道,隻管催馬先走!”
    史進順著他示意的方向掃了一眼那駿馬,眼神驟然一凜,焦急低吼:“兄弟!我若此刻拍馬而去,留你一人在此……這周圍已被圍成了鐵桶,飛鳥難度!你叫我如何安心?要走一起走……”
    他後半截話被蒙麵漢子抬手製止了。
    蒙麵漢子眼神一凝,語氣斬釘截鐵,“你看遠處那些鳥人刀槍雖利,在我眼中不過都是些沒膽氣的草紮魚蝦!哪能困住我?”
    他忽地仰天大笑,笑聲中帶著衝天的桀驁,“哈哈!兄弟你未免太小覷人了!我自有本事脫身!休要囉嗦,快走!”
    史進見對方神色堅決,言語中透著不容置疑的底氣,他猛地一咬牙,不再猶豫:“好!兄弟保重!”
    話音未落,左手“唰”地解開韁繩!動作快如閃電翻身上馬,整套動作一氣嗬成,幹淨利落,引得遠處岸上人群發出一陣壓抑的低呼。
    史進剛欲策馬,蒙麵漢子卻又伸手一把按住了黑馬的轡頭,目光轉向城門洞方向,聲音陡然拔高,朗聲道:“老倌兒!別裝聾作啞躲在那裏了!江湖救急,借點銀子花花!我這位兄弟急著趕路,身上的盤纏被你們搜刮得精光了!你這堂堂知府大老爺,不會吝嗇這幾兩程儀吧?”
    城門洞陰影裏,程萬裏差點一口氣背過去。
    他堂堂朝廷命官,竟然被個強梁當麵索要“盤纏”,簡直是滑天下之大稽。
    “啊——!”一聲撕心裂肺、非人的慘叫猛地從蒙麵漢子腳下爆出!
    高衙內渾身篩糠似的劇顫起來,原來蒙麵漢子右腳微微加力一碾,仿佛不經意,卻正好碾在了他的命根子上,那股鑽心的疼讓他險些暈厥過去。
    這一聲慘叫如同冷水澆頭,瞬間澆滅了程萬裏的滔天怒火,趕緊答道:“好漢手下留情!快!快!拿銀子來!快給好漢送去!”
    師爺和一眾衙役手忙腳亂地在身上掏摸,湊了半天,也湊了不少銀子。
    一個膽大的衙役,戰戰兢兢地捧著包袱,一步一頓蹭到橋頭,使勁將包袱拋了過去。
    蒙麵漢子連眼皮都沒朝那銀錢瞟一下,反手探出一抓,精準地撈起包袱,掂也未掂,直接拋向馬上的史進:“史兄,拿著!山水有相逢,後會有期!”
    史進一把接住沉甸甸的包袱,勒住馬韁繩的手猛地一抱拳,決然道:“兄弟再造之恩,史進銘記五內!山高水長,必有厚報!”
    “駕——!”史進不再猶豫,雙腿猛地一夾馬腹!胯下黑馬長嘶一聲,如同黑色的閃電,猛地向前竄去,一人一馬,在通往城外的官道上化作一道滾滾煙塵,眨眼間已變成一個小點。
    眼見史進那匹快馬如離弦之箭般消失在官道的盡頭,程萬裏嘴角極其詭異地牽動了一下,勾出一抹陰冷入骨的微笑。
    殊不知黃胡子校尉,早已帶著精兵,在十裏外官道上張開了天羅地網!
    別說一個史進,就是長了翅膀的鳥兒,也叫他插翅難逃!
    想到此節,程萬裏甚至感覺被勒索的羞辱也減輕了幾分,他對著橋中央朗聲喝道:“好漢!江湖道上,講的就是個‘信’字!你堂堂大丈夫,也當信守承諾!快快放了高亞元!”
    蒙麵漢子低頭瞥了一眼腳下癱軟如泥、麵無人色的高衙內,忽然嗤笑一聲,竟朝著他那油亮的發髻,一口濃痰唾了上去!
    “啪嗒”一聲輕響,分外刺耳。隨即他抬起頭,環視著周圍嚴陣以待如臨大敵的官軍,發出更大的嗤笑聲:“亞元郎?啊對對對,你說的是這位仁兄?”
    他腳下加力,換來高衙內一陣殺豬般的嗚咽:“放了他?嘿嘿,老倌兒,你是不是當我傻?”
    蒙麵漢子用刀尖隨意地指了指橋的兩頭,“瞅瞅!你這前後堵得跟鐵桶也似,連隻蒼蠅都飛不出去!我前腳放了他,後腳你是不是就得給我來個萬箭穿心啊?你這點小九九,糊弄糊弄旁人還行,糊弄我?門兒都沒有!”
    程萬裏的老臉瞬間漲成豬肝色,被對方戳破了心思,一時竟無言以對,嘴唇囁嚅了幾下,卻無法硬起頭皮反駁。
    蒙麵漢子話鋒一轉,聲音裏帶著戲弄:“不過嘛……”他故意拖長了調子,看著程萬裏瞬間燃起希望火苗的眼睛,“你說得對,‘信’字不能丟!這人質,我還是會換的!”
    他看著程萬裏驟然鬆開的眉頭,慢悠悠地補充道,“但得換一個——你另外派個像樣點的人質過來!頂替這位‘亞元郎’,等到我安全了,自然放他回來!”
    程萬裏那顆心啊,剛從嗓子眼落回肚裏,又被這話撩撥得幾乎要蹦出來,大喜過望!
    隻要高衙內這個燙手山芋能安全回到自己這邊,其他的?管他什麽阿貓阿狗來做新人質!死活與他程萬裏何幹?死了?正好給高衙內出口氣!活著?算他命大!
    他臉上堆起假的不能再假的笑容,急切地對著橋中央喊道:“好好好!好漢果然言而有信!君子一言,快馬一鞭!你要誰?隻管說!本府盡力滿足!”
    蒙麵漢子看似隨意地用靴尖踢了踢腳下的高衙內:“你說這兔崽子是東平府的亞元郎?那依我看,能壓他一頭的,隻有本州的頭名——解元郎了!讓他來!隻有解元郎的分量才夠,我換了人才心安!”
    城門裏外,程萬裏、衙役、兵丁,以及三千多名秀才和烏壓壓的百姓,個個聞言睜大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