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邀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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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時間太早,而周隨容作息規律,多半還在休息。
    方清晝按了兩遍門鈴,才聽見有腳步聲在由遠及近。
    她往左站了半步,恰當地站在智能門鎖的攝像頭可以拍到的位置。
    臨近的步伐在短暫的停頓後,又倉促地遠離,過了一分鍾左右才重新跑回來。旋即大門被人一把拉開。
    “誰?”周隨容視線不經意地落到她身上,露出相當驚訝的表情,一手擋住入口,怪聲怪調地說,“喲,稀客啊。”
    方清晝對著他看了一秒,倏然想起對方曾經的勸告——不要在別人說謊的時候直勾勾地盯著他們的眼睛看。於是低下頭,視線垂了下去。
    哪怕是夏末,早晨的空氣還是潮濕微涼的,帶著從長廊上吹來的風,蕭瑟地盤旋在方清晝身上。
    樓道間的燈光打得昏暗,顯得方清晝的臉紙片般的蒼白。
    周隨容把門拉得大開,短發上還沾著匆忙中濺上的水珠,故作漠視地問:“這麽早來找我做什麽?”
    方清晝說:“我想見你,跟你聊聊。”
    周隨容脫口而出:“我住院一個多月,你沒說想見我……”
    他後麵的話停住了,不想說這些聽起來像埋怨或怨恨的語句,徒增自己的狼狽。但提起來又難免會憤憤不平。
    不明白方清晝為什麽可以這樣若無其事地出現,好像他無關緊要,永遠無條件任她支使。所以不願意讓她進來。
    “我們分手,你不來看我,我可以能理解。你不想跟我再有瓜葛。”周隨容扯了扯衣領,露出左側鎖骨上方,一道足有兩指長的猙獰刀疤,竭力用憤怒壓住委屈,質問道,“但這是怎麽回事?我跟個傻子一樣被你丟在醫院,記憶還缺了一段,這個不能跟你沒關係吧?”
    “關於這個問題,我認為你大概率會問,所以在路上思考過如何回答。”
    方清晝不愧是高材生,起手先寫了一個沒用的解。
    周隨容擰著眉認真等她後麵的解釋。
    實際上方清晝轉空了腦袋都沒得出一個穩妥的答案,此時隻能跟他坦誠相告:“基於多方麵的考慮、以及有許多原因的限製……我希望你暫時不要深究。”
    周隨容頓時被氣笑了,情不自禁地抬手摸向自己脖頸上的斜長刀疤,感覺指腹下那道凶險的傷口還會起伏湧動,尚未痊愈,稍加用力就可以撕開一道裂口,觸摸到裏麵的血肉。
    他想還好自己那一刀不是捅在心肺,否則這會兒要先撥打救護車才敢聽她說話。
    方清晝的誠意體現在熟練的長句上:“如果我說我是為了你好,你估計無法接受類似的說辭。我回去仔細翻查了所有的資料,認為你目前處於一個安全穩定的狀態,在我不確定你發生過什麽事情之前,我希望你可以盡量維持。我不確定什麽場景、人物、詞語,會觸發你的應激破壞這種平衡,我隻能大範圍避開,本意不是要傷害你。對不起。”
    周隨容聽著她滔滔不絕的講述,腦子裏一句話沒鑽進去,光聽到了最後那句“對不起”。
    他憋悶地道:“我聽不懂。你能不能好好說話?”
    “對不起。我不擅長跟你說謊。”方清晝又道歉道,“之前忙,沒辦法專心處理。現在我推掉了後麵的所有工作。我會告訴你的。先讓我進去,可以嗎?”
    方清晝鮮少做這種廢話占比高達九成以上的解說,說完還要等待對方的反饋。這讓周隨容也不由沉默了。
    他能清楚地看到方清晝泛白的、幹燥的嘴唇,看她窘迫而惆悵地站著,兩手下垂貼著褲線,手指輕輕摩挲,冥思苦想而不得其法。
    他感覺到了自己的沒出息。麵對這種不可理喻的搪塞,不僅沒有回以冷笑,還莫名其妙地被軟化。難怪方清晝會把他置後處理,隨意打發。
    周隨容把手放下了,硬邦邦地道:“進來吧。”
    方清晝從邊上拖出個行李箱,跟在他身後進屋。
    房間裏沒有多少生活的氣息,周隨容買了幾件日用品的快遞,又懶得拆,全部堆在陽台。
    燈也暗著,灰蒙蒙的空氣形同一片摸不到的海水,帶著窒息的氛圍彌漫在二人中間。
    周隨容敞著腿坐到客廳的單人沙發上。
    他身後光色大亮,微弱的金光透過落地窗照了進來,披在周隨容的肩頭,將他的發絲染成了透明。
    他頭也不抬地玩著手機,欲蓋彌彰地在不同app之間來回切換,恍若不關注對麵的來客。
    方清晝遠遠停在玄關,表情被光擋得看不清楚,開門見山地道:“你能不能什麽都不問,陪我去一趟B市?”
    周隨容斷然拒絕:“不可能。”
    他剛壓下去的邪火“噌噌噌”地竄了上來,呼吸都不平順了,語氣涼颼颼地道:“方清晝,你能不能正確地對待已分手的前男友?”
    方清晝就那麽幹站著,不走也不動。
    周隨容悄悄掀開眼皮看她。
    過了半晌,方清晝輕聲說:“警察在找我。”
    周隨容驚得一抖,手機掉了下去,說:“什麽意思?你做了什麽?”
    方清晝含混不清地道:“情況有點複雜。我可以在路上告訴你。”
    “所以你現在的行為叫什麽?畏罪潛逃嗎?”周隨容撿起手機,大步流星地走過去,幾乎緊貼到她麵前,近得彼此呼吸交融,咬牙顫聲道,“你瘋了?方清晝!”
    方清晝沒有否認,隻是無意義地重複:“跟我一起走吧。你得跟我在一起。”
    方清晝的眼睛裏投映著清晨日出時的細碎光線,通透澄澈的眼珠很完整地容納住他的臉,低聲軟語:“好嗎?”
    她看似溫和、無害,實則習慣發號施令。對於做出的決定從不動搖,有著近乎傲慢的強硬跟冷酷。不會服軟、不會低頭、不會認錯,也不懂關心。
    能夠如此鍥而不舍地再三征詢,已經是種極大的讓步。
    周隨容撇過了臉,緩緩退開,用手機搜索。
    從A市到B市,路程1500多公裏。坐動車7個小時左右,飛機隻要2個多小時。
    現在立刻出發,天黑前還能趕個來回。
    周隨容關掉鐵路軟件,沉著臉道:“我可以開車送你過去。但是你要告訴我,你去B市做什麽?”
    方清晝正要開口,周隨容自己反悔了,咬咬牙,心情煩躁地斬斷了話題:“算了我不問,你的事情我不會再管。把你送到B市我就回來,到時候你不要再找別的借口。”
    方清晝張了張嘴,似乎對他的不近人情感到無所適從,隻能怏怏地說:“謝謝。”
    她很快朝周隨容露出個笑容,一貫看起來冰冷沉靜的眼底罕見地泛出一點波動,專注地看著他,帶著顯而易見的親近跟刻意的討好:“我找不到第二個人選。你是我最信任的……朋友。”
    周隨容被她盯著,緊繃的五官柔和下來,有點無計可施地揉了揉額頭,別開視線,說:“那我們也分手了。你不要再說這些話了。”
    方清晝唇角的弧度變得生硬,一點點向下抿去,仿佛聽進去他的話,連用詞都變得客套:“好的。抱歉,隻能來麻煩你。我一個人去會有點害怕。”
    周隨容沒看見她的臉,卻能想象出她此刻黯然失神的麵容,每個字都給他帶來針紮似的不適。
    “我不是那個意思。”他說了一句,還是不看方清晝,“你等一下。”
    他走向臥室,反手將門掩上。在床邊坐了會兒整理頭緒,從手機列表中翻出備注為鞭炮小興的同事,給對方發去信息。
    周隨容:你今天去上班的時候,幫我請個假。
    鞭炮小興:?
    鞭炮小興:?大哥,你已經快三個月沒來上班了,現在才想起來請假嗎?
    鞭炮小興:現在是早上6點02分,你發消息就是為了跟我說這個嗎?
    鞭炮小興:謝謝你心裏還有我們,我真感動。不過沒關係,這幾天領導不在,我也想翹班了。
    陸盛興這個跳來炸去的鞭炮精喜歡管方清晝叫領導。他進公司比較晚,是年齡最小的一個。
    周隨容:你領導這兩天做什麽去了?
    鞭炮小興:說是去配合警方調查了,我給她發消息她不回我。
    周隨容:因為什麽事?很嚴重嗎?
    鞭炮小興:我怎麽知道?我在分局沒有人脈。林姐也被警察叫去問話了,可是她什麽都不告訴我,還讓我少管閑事。我好生氣。
    周隨容:嗯。
    居然是真的。
    周隨容心裏堵得難受,又對太多的未知感到煩悶。而這種燥鬱根本無從紓解,出口被掌握在方清晝的手裏。
    他從角落翻出一個行李箱,心神不寧地從衣櫃裏抓出幾件衣服扔進去。
    沒什麽心思整理,再次拿出手機求證。
    周隨容:我跟她真的分了?
    鞭炮小興:?你之前自己說的啊,說你們分手了。
    鞭炮小興:你病那麽久領導都沒去看你,還不夠明顯嗎?為什麽要問這麽自取其辱的問題?
    鞭炮小興:周哥,我知道你失憶了舍不得,但她是你的老板,死纏爛打是不會有好結果的。
    鞭炮小興:當然話雖如此,領導也確實無情……
    對麵的人感覺自己嗅到了什麽,忽然機警地問:不對,你現在是不是跟領導在一起?
    周隨容不知道怎麽回答。
    陸盛興從他的回複速度中猜到答案:那你還請什麽假?!【捶頭】
    周隨容心道,勞動法又不保護兩性關係,萬一方清晝想用無故曠工的理由開他還不給補償呢?
    鞭炮小興:你們在哪兒啊?請幾天假啊?要去幹什麽大事嗎?為什麽不帶我啊?我可以幫你們傳話啊!
    鞭炮小興:哥,你回答我啊,你怎麽不說話?他們每個人都心事重重的,搞得隻有我是個外人。
    周隨容打不住他的問題,頭大了一圈,幹脆不講道德地禍水東流:你可以自己去問你領導。
    鞭炮小興:領導太忙,她前麵還有二十二個問題沒有回答我。
    鞭炮小興:我擔心她這次遇到了大麻煩。這兩天林姐一直跑上跑下的,我偷聽到她說誰誰死了,還說要把領導手上的項目先停兩個月。怎麽辦啊?領導不會被牽連吧?
    鞭炮小興:周哥,我真的不想失去領導啊,你勸她一定要遵紀守法。我們等她回來。
    鞭炮小興:她不回來也行的,我們的自我管理能力極強,但是千萬別把我打包賣掉啊,我社恐又怕生,不想去巴結新老板。
    周隨容的手機“叮叮叮”,界麵上跳出一長串讓人來不及閱讀的文字信息,最後一條是:周哥你回複好慢,現在方便打個語音嗎?
    幾乎是下一秒,令人頭皮發麻的語音邀請就迫不及待地彈了出來。
    周隨容差點拿不穩手機,飛速且用力地點了拒絕,並回複:我現在不方便。放心吧,你這麽出色,領導肯定不會舍得把你讓給別的公司的。
    對麵羞答答打來三個字:那好吧。
    周隨容摁滅屏幕,把幾根充電線纏成一團扔進箱子,囫圇收拾一番,合上拉鏈。
    方清晝等在客廳,見他出來,主動過去接他的行李,碰到了他的手。
    周隨容往邊上推了下避開:“你提不動。”
    嘴快地說完想起來自己隻往裏麵裝了幾件衣服,帶著一種放棄掙紮的無奈道:“算了,你走你自己的。”
    來到門口的位置,順便把方清晝的箱子也帶上。
    方清晝按下電梯,跟他隔著兩個行李箱的距離並排等候,斟酌後偏過頭,用極具她個人風格的語言,又分明過於禮貌,肖似在故意刺撓人的口氣說:“謝謝。感謝您的慷慨、善良,還有體貼。麻煩您了。”
    周隨容:“……”
    他可算是聽出來了。
    但為什麽是方清晝在跟他生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