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後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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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坐到車上後,周隨容冷靜了一點,目視前方,擺出公事公辦的冷淡說:“別怪我沒事先提醒,你不告訴我你做了什麽,我也不多問,但如果警方了發布你的通緝令,我會直接把你送到派出所自首。我不想做警方公告裏的嫌疑人從犯周某。”
    方清晝靠上綿軟的座椅,繃成直線的身體跟精神相繼鬆弛下來,困意席卷得頭腦昏沉,隻對先前提到過的距離感耿耿於懷,嘴上應付地回道:“好的,周先生。”
    “你在跟我生氣?”周隨容不可置信地說,“為什麽?”
    方清晝掀了下眼皮,倦意中沒有表情的臉展露出她與生俱來的冰冷,溫溫吞吞地道:“我給你個機會。”
    周隨容:“???”
    方清晝說話時投到對方身上的眼神,尤其是散漫間瞥去的餘光,常給人一種難言的壓迫感,她毫無自覺,不緊不慢地道:“你猜一下。”
    周隨容:“……?”
    周隨容心底知道,是那兩句“我們已經分手了”和“正確對待前男友”讓她不高興了。她還沒能接受分手的落差。
    方清晝從見麵起就言辭閃爍,隱晦不白。
    去往b市的動車隻需要七小時,飛機隻用兩個半小時,而她卻特意來找自己開車送她,浪費時間勞心累身地坐一兩天的車,完全違背她以往討厭麻煩追求效率的準則,甚至連合適的借口都找不出,屢次隻能用顧左右而言它來掩蓋。
    她現在是對兩人的分手後悔不已,又不懂挽回。所以各種拙劣的手段頻出,沒發現自己正弄巧成拙。
    可分手是事實,她對自己受傷住院不聞不問也實在絕情。周隨容一個人住在醫院,孤獨迷惘地麵對各種驟變和殘缺的現實,用了兩個月的時間才強迫自己接受。還留著一大堆的情緒跟困惑要消化。無法毫無芥蒂地就跟方清晝冰釋前嫌。
    她沒有一句道歉,甚至蹩腳的理由跟他拉鋸。周隨容沒有那麽不爭氣。
    死灰複燃也得先來陣風吧?
    周隨容握方向盤的手抓得很緊,克製著沒回嘴跟她爭辯。
    刺眼的光線穿透擋風玻璃,方清晝被照得眯起眼睛,大腦神經再度活躍,帶著睡眠嚴重匱乏的焦慮跟燥急,主動催促:“你知道了嗎?”
    我憑什麽要知道?!
    周隨容擔心自己手一晃連人帶車撞綠化帶上去,趕緊打開了輔助駕駛。
    方清晝關注著他的一舉一動,希望他盡快收回不利於二人相處的前言,馬上道:“好了,你可以說了。”
    周隨容吸了口氣,再深深吐出,還是被氣得笑了出來。
    憤怒對方清晝而言是種相對稀缺的情緒,她感受到周隨容的排斥,有微微的空茫,繼而決定包容,退讓一步跟他討價還價:“你不想回答,也可以選擇抵消一個問題。之前在門口的那個以後你不能再問了。”也不可以借題發揮。
    周隨容勉為其難地接受:“行。”
    立即拋出另外一個同樣棘手的難題:“你跟我為什麽分手?”
    糟了。方清晝察覺到自己處境相當惡劣,宕機了一半的思考功能被一錘子砸醒,坐姿調整到板正,隔了數秒,鬼扯道:“兩個多月前,你來找我申請一段長期的帶薪假期,如果我不同意,就讓我批準你的辭職申請,我和公司財務討論了下……”
    周隨容心說又開始了。每當方清晝遇到不想回答又不得不回答的問題,就會以這種枯燥、冗雜,又毫無用處的廢話文學來當開頭,爭取三句話內把人砸暈或是氣到幹脆地甩袖走人。簡直是在激化矛盾。
    周隨容煩不勝煩,打斷道:“你好好說話。你是想跟我吵架嗎?”
    方清晝說:“不是。”
    她黔驢技窮,不輕不重地捏著掌心,言語枯竭地找補:“我會讓你想起來,但我不知道你能不能接受。”
    因為周隨容太脆弱,許多直白的表述都會輕易讓他受傷。方清晝尚無法揣摩到具體的尺度。事情應該在一個平和的、安定的環境,經由她縝密且細致的安排,讓周隨容在足夠大的容錯狀態下循序漸進地接受。而不是這麽莽撞地開口。
    她想進一步商議,周隨容把音樂打開了,連點幾下,音樂的節奏跟鼓點一樣在車廂裏震蕩起來。
    方清晝被無禮地拒絕,閉上嘴,過去調小聲音,抱著手臂扭過了頭。
    車子上了高速,離開城市,景色驟然遼闊起來。
    二人之間的氛圍卻異常凝滯。
    遠處蜿蜒挺秀的高山一座座從視野內掠過,溫度隨著縮短而濃鬱的影子開始一點點攀升。
    周隨容手指點了點方向盤,沒頭沒腦說了一句:“後座有衣服。”
    方清晝說:“我不冷,我熱。”
    周隨容咬字重了點:“那你開空調。我要開了。”
    方清晝彎腰去夠後座的衣服,那是周隨容留著的一件夾克衫,她穿上後順手打開空調。
    過了會兒抬起頭,她表情嚴肅地譴責:“你現在脾氣很差。”以前不這樣。
    周隨容:“……?”
    方清晝兩眼酸澀額角鈍痛,困意卻消弭無蹤,索性拿出手機,歪著腦袋查看字體密密麻麻的文檔。不時切出去打發言的初稿。忙活不到半個小時把手垂下,無精打采地靠到車窗上。
    周隨容一看就知道她暈車了。張了張嘴,記起她指責自己脾氣差,好氣又好笑地沒吭聲。
    這種拉鋸式的靜默讓周隨容都感到有些難熬。覺得自己又開始猜不透方清晝在想什麽了。
    他覺得耳邊的聲音嘈雜,擾人心煩,索性關掉了音樂。聽到方清晝放得很輕的呼吸聲,視線從遠處的盡頭飄回來,落在她身上。
    周隨容止不住開始懊惱,為什麽要跟方清晝賭氣?她或許根本不懂。
    導航裏傳出休息區的提示。周隨容喉結滾了滾準備說話,方清晝捏著的手機響了。
    方清晝睜開眼,看到來電人備注是梁鳴。
    梁鳴去年出獄,還不大用得慣手機,拿來當銀行卡使還嫌占地方,一周不記得充一次電,日常失蹤斷聯。
    方清晝前幾天打給師母,請她幫忙轉告,讓梁鳴有空給她回個電話,不過估計梁鳴給忘了,好幾天沒動靜。
    方清晝接起來,猜他此刻必然是窮極無聊,才會舍得給自己回撥電話,謹慎地開口:“你好。”
    誰知這兩個字也踩到對方痛腳了,梁鳴在電話裏大發牢騷:“好什麽好啊,我釣半天連個魚苗都沒見到!隔壁哐哐上魚。憑什麽啊明明是一個塘!我懷疑他下藥了。外麵已經研究出這種東西了嗎?降低魚的智商會不會對人體有害?我要求取締!”
    看來他真的不願意承認自己菜。
    方清晝被他嚷得耳朵發癢,把手機拿遠一點,開了免提。
    梁鳴大呼小叫,並開始毫無心理負擔地潑髒:“你看!你看!剛剛一條大魚已經要咬鉤了,因為跟你打電話被嚇跑了!”
    周隨容握著方向盤,往這邊瞄了好幾眼,皺著眉像是被吵到了,不悅問:“誰?”
    梁鳴以為自己幻聽,怎麽聲音還粗了:“什麽誰?”
    “梁鳴。”方清晝把音量調小了點,“你不能發展一下別的興趣愛好嗎?”
    梁鳴說:“正常人誰喜歡釣魚啊?我陪我媽來農家樂呢,她現在忙著在後院抓雞,我是奉皇命在釣魚。”
    說著他吐槽了一句:“一點都不好玩。大晚上的蚊子排隊敲我的窗門,我純放血來了。十隻雞也補不回來。”
    方清晝估計他們今天是吃不上魚了,象征性地鼓勵了下:“你加油。”
    梁鳴說:“那我掛了啊。”
    “???”方清晝趕緊道,“我還沒說找你有什麽事。”
    梁鳴:“哦哦,你說。”
    方清晝先掃了眼周隨容,問:“你知道梁老師去世以後,有什麽人可能接觸過【異常測定】的資料嗎?”
    “我不知道,我後來沒進過他的書房。他的遺物也不是我整理的。那些資料不是說都給你了嗎?”梁鳴的心思不在談話上,回答的時候明顯沒多想,身邊帶著一陣窸窸窣窣的雜音,正忙著更換新的風水寶地,“晚點我幫你問問我媽。不過她應該也不知道。”
    周隨容唇角抿得薄而緊,扭頭的時候跟方清晝的視線對上,一瞬就滑開了。覺得話題跟自己有關,臉色變得森寒陰沉。
    方清晝問:“那你近期有遇到什麽可疑的人嗎?”
    梁鳴不假思索地道:“多了去了,我覺得你現在就挺可疑的。”
    方清晝聽他三句話裏沒有一句是著調的,越侃越離譜,學周隨容的口氣道:“你能好好說話嗎?”
    梁鳴此刻的狀態如同一隻稱霸山林的公雞,遇到人形生物就撲騰開翅膀滑翔猛撲,能啄到一口是一口,順杆子爬的速度更是奇快:“不能,我要是正經說話你不馬上就掛了?這深山老林的快給我憋壞了,我就差抓著隻雞去找鴨子聊天了。對了你別掛啊,待會兒我帶你去看看我新養的鴨,它會唱歌。”
    正常來說,坐牢不足以使人與人脫節到這個地步,方清晝匪夷所思地問:“咬你的蚊子帶致幻的病毒嗎?”
    梁鳴張嘴就來,現場給她表演了一個:“嘎嘎嘎嘎——”
    方清晝在梁鳴的一陣怪叫聲中掛斷了電話,並眼明手快地摁斷了新的來電提示。等了等,確認對方沒有繼續堅持撥打,打消了暫時拉黑他的衝動。
    方清晝感慨道,這名字起得真好,這位同誌一直在一鳴驚人。
    周隨容一整個早上都是稀裏糊塗的。天還沒亮從床上被嚇醒,開門以為自己在夢遊,上了車魂還在小區裏飄著。
    這會兒聽梁鳴一陣詭異的鴨叫,理智也詭異的從幾百公裏外被拉回來了,才注意到時間已經接近十一點。
    他瞥一眼方清晝,見她還是蔫頭耷腦的沒什麽精神,聲線發緊地問:“你早飯吃過了嗎?”
    “沒有。”方清晝放下手機,揉了揉眼睛,強調道,“也沒有睡覺。我3天隻睡了6個小時。”
    周隨容取消了導航,沉著臉說:“那你為什麽不說?”
    方清晝綿著眼睫,捋一遍前因,再次介懷,萎靡不振地道:“我們不是分手了?我怕周先生嫌我事多,提前把我扭送到派出所。”
    說著側了下身,將臉朝向窗外。
    周隨容被噎了一口,明知是她找的由頭,還是被帶跑了節奏,忍不住說:“方清晝,你跟我生氣,是不是有點站不住腳?”
    方清晝轉回頭,試圖解釋自己並不是不高興,轉了個念頭,微妙地道:“你看我生氣,才會搭理我。”
    “你可以自己找話題。”周隨容感覺心髒被怒火燎燒在爆炸的邊緣,還得順著她異於常人的邏輯,忍氣吞聲地說,“我沒有對你進行過冷暴力。是你自己不喜歡聊天。而且你說話太傷人了。”
    方清晝問:“我挺喜歡聽你說話的。你說話好聽你為什麽不多說?”
    周隨容:“……”
    周隨容心裏惡狠狠地道:那你餓著吧。
    他在最近的高速收費站下車,開過匝道,停在路邊的空地上。不等方清晝又說什麽聽起來像擠兌的話,解開安全帶,快一步說:“我去上個廁所,你留在車上別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