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夜幕

字數:5623   加入書籤

A+A-


    方清晝朝後仰了仰,收回擁抱,臉上分明帶著“花一點點錢怎麽了”的忿忿。
    根據她過往經驗的判斷,周隨容並不是一個極度不懂浪漫,且嚴重缺乏戀愛情懷的人。
    這種不懷好意、借題發揮的行為,後續走向大概率不是遷就而是為難,會以此為把柄,提出少量不合理要求。
    方清晝趕緊摸出房卡,繞過大型障礙物周某去刷房門。
    後者沒有避讓的自覺,霸占她的去路巋然不動,方清晝用手肘抵著他胸口推了下,發現推不開,隻能貼著牆,從邊上的空隙裏擠過去。
    她用肩膀頂開大門,屋內的燈光同步點亮,橘黃的光線籠罩住玄關,與窗外即將消退的晚霞是一應相似的朦朧。
    周隨容跟了進來,借由身高優勢一下子擋到她的前麵。不知道在笑什麽,眼神裏的光彩熠熠生輝,沒頭沒腦地誇了一句:“方清晝,你現在好會說謊。”
    方清晝聽著感覺有點複雜:“我又騙你了?”
    “我是說在別墅裏。”周隨容倚著牆麵,握住她的手,殷勤吹捧道,“你的表演天衣無縫。你怎麽知道梁益正他們有問題的?我簡直要對你刮目相看了。”
    方清晝登時心神振奮,意氣昂揚地給他講解:“原因有幾點。首先是梁益正本身讓人討厭。他給我提了兩次不合理的要求。第一次是給我倒酒,我說我不喝,他轉道把酒遞給你,因為默認你是我的同伴,為難你可以彌補他的臉麵。第二次是在陽台讓我抽煙。我說我不抽,而且不喜歡別人抽。他仍舊當著我的麵抽了一根。這證明他性格囂張、蠻橫、跋扈,慣於頤指氣使,且鮮少被人拒絕。明顯心理病態,有違法亂紀的可能。
    “其次,在發現屍體之後,一群人驚慌失色,看起來方寸大亂,卻默契地沒有討論死者是誰,以及為什麽會死在梁益正的別墅外。這給我傳達出一種信號:他們並不意外梁益正會鬧出人命。
    “最關鍵的是——我本來隻是想起個頭,引導他們說幾句梁益正的壞話。能有意外收獲,多虧你助攻到位。”
    這是她的學習成果報告,周隨容看得專注,但聽得不大用心。
    在方清晝說完後過了兩秒,他才心領神會地跟上一段:“王達,就是那個說要舉報的小胖子,他跟我沒聊幾句話,就透露出一些梁益正的髒事。這個人口風鬆,愛麵子,喜歡吹噓,又好道聽途說,表麵跟梁益正關係親近,實際是一跑腿的。這種人提溜起來稍微嚇一嚇,能套出不少東西,我本來是奔著他去的。”
    方清晝驀地一驚,後續事情接踵發生叫她忘了一個細節,此刻念法冒出來,嚇得一把抓緊周隨容的手臂發問:“你之前是不是喝酒了?喝酒怎麽能開車?”
    周隨容大概不記得自己強調過多次的二人已分手的事實,靠近了點抱住她的腰,低下頭親吻她。
    “我沒喝,他們吵得煩人我就假裝抿了一口,其實隻沾到嘴唇。你聞到了嗎?”
    說著又親了親她的臉頰,鼻息噴灑過她的耳朵,吸了口氣,像是在聞她身上的味道。
    方清晝的手摸到了他脖上的刀疤,手指微微下壓,透過那片粗糙的皮膚感受到他滾燙的體溫和加速的心跳。
    周隨容一開口說話,聲帶的震動隨之從指腹下傳來。
    “我真喝酒了你是不是要舉報我?那我得進拘留所,好幾天見不到你。”
    他低垂的臉在光線的流轉交織中,猶如一張完美的剪影畫,眼神沉靜又溫柔,讓方清晝有些暈頭轉向,給了她抓住某種契機的錯覺。
    也是周隨容今天恢複記憶而深陷低落的情況叫她生出恐慌,仿佛又看見他舉刀自殘的血腥場麵,導致方清晝有些急躁。
    方清晝想也不想地問:“如果我做錯了事呢,你希望我怎麽辦?”
    周隨容:“嗯?”
    方清晝一個激靈警醒,縮回所有試探的觸角,將臉埋在他肩窩裏說:“沒什麽。”
    周隨容以為她是在意剛才充錢的事,失笑道:“我開玩笑,你怎麽什麽都當真?”
    又抱了她一會兒,說:“我的錯,下次不這麽逗你了。”
    他鼻翼翕動,這會兒才隱約聞到自己身上還沾著點聚會裏的煙味,跟方清晝拉遠了些距離,說:“我先去洗澡,晚點帶你吃飯。在這兒等我。”
    周隨容步伐輕快地出去了,方清晝一個人留在寂靜的房間。
    她在原地站了會兒,走到床頭坐下,心情起起伏伏地翻攪半天,苦思冥想無果,決定向自己的同事兼情感顧問尋求谘詢。
    方清晝:林指導。在嗎?
    方清晝:壞消息通常要在對方開心的時候提,還是不開心的時候提?
    方清晝:電視裏大多數是前者。
    林姐一如既往的可靠,給出辦法的時間不超過一分鍾。
    不不(小林無頭版):壞消息通常不提。
    方清晝:哦。
    方清晝:告知前沒有鋪墊成功的話,事後可以怎麽補救,能減少傷害?
    不不(小林無頭版):不要補救,讓對方自我消化。
    方清晝:要是他消化不了呢?
    不不(小林無頭版):那是他的問題。
    不不(小林無頭版):弱者不配做你的朋友。【微笑】
    方清晝失望地關掉聊天界麵。
    林姐還是太AI了,不夠靈活應變,也缺乏人文關懷。
    過了兩分鍾,林姐重新回答了她的問題。
    不不(小林無頭版):覺得快瞞不下去,且他開心的時候。
    方清晝感激回複:好的。
    ·
    四麵的紅雲隱沒在侵襲的夜幕中,驟然點亮的燈火一路從城市延伸向郊外,照明的光點隨著濃密的植被變得稀疏,僻靜鄉村外的湖麵上,倒映出月光原本的銀白。
    “你喜歡釣魚嗎?”
    身後突兀響起的聲音,讓昏昏欲睡的梁鳴差點從躺椅上摔下來。他伸手一摸,確認架著的魚竿還在,這才掉頭去看身後說話的人。
    男人不知道是什麽時候過來的,停在離他一米開外的黑暗中,隻能看清大致的身影跟腕表上的冷光。
    梁鳴用手電朝他臉上匆匆照了一下,避開他的眼睛,粗略窺見他的長相。
    男人比他年輕,大約三十多歲,穿著件裁剪修身的襯衫。五官不同於梁鳴那樣有著深刻的輪廓,也不是周隨容那種周正的英俊,氣質偏向溫潤,有種用筆細描出來的淡雅感,發色也偏淺,站在那兒,有種華貴、精致而脆弱的質感,與他身後那片錯亂的雜草、泥濘的濕地,顯得格格不入。
    梁鳴把手電在折疊桌上架好,拿起一旁的驅蚊水,往他那邊噴了幾下,粗獷地問:“你是人吧?”
    梁鳴先前被他神出鬼沒的行跡震撼得魂飛出二裏地,這會兒再沒半點困意,翹著二郎腿說:“不好意思,我這人唯物得不那麽堅定。下次換個場合跟我搭話行嗎?”
    男人往前走了幾步,手電的光照出他修長的身形,在地麵跟水麵投下模糊的影子。
    “我覺得你不是喜歡釣魚,是喜歡遠離人群。”
    梁鳴瞪大了眼睛打量這奇人:“這個點你給我煲心靈雞湯呢?”
    男人清澈的聲線如同縹碧的水流,在荒野山林間流動:“多年的牢獄生涯讓你的身體保留下各種被改造的習慣。吃飯、睡覺、走路、坐立……種種日常的細節足以讓你一眼有別於普通人。即便你做好了心理準備,還是無法調整。所以離開監獄後,你出現長期的失眠,抗拒生人、抗拒交流,甚至恐懼陌生人的聲音。尤其是麵對你的母親,親眼目睹生活對她的磋磨,是另外一種錐心刺骨的刑罰,讓你忍不住想要逃避。這些都是你痛苦的證明,無法擺脫。”
    梁鳴覺得這場景太過陰森詭異,渾身起了層雞皮疙瘩,再次拿起旁邊的手電筒,往男人臉上和身後照了照,確認他是有影子的,不是自己半夜撞了鬼。
    他憋了半天,憋出一句:“你哪個教的啊?半夜出來幹活?我沒錢入會啊,而且傳教在國內不合法你知道嗎?”
    男人對他這種玩世不恭的態度感到困惑,偏頭問:“你可以接受這種每天如同慢刀子割肉的生活嗎?”
    梁鳴忙不迭地道:“我可以啊。”
    男人笑了一下:“你們似乎都喜歡高估時間的能力。我以前也是。”
    梁鳴枕著自己手臂,仰躺在椅子上,無所用心地道:“你話說早了。我四十多歲了小兄弟,等你到我這個年紀,你也能學會看開。”
    男人不以為然:“人們擅長粉飾太平。給下作的東西冠上光鮮的名稱,由此來自欺欺人。把欺淩稱之為磨礪,妥協稱之為寬容,麻木稱之為成長。可是有什麽用呢?無法解決錯誤的根源,活著不過跟苟延殘喘一樣沒有意義。”
    梁鳴放下腿,坐直身來,沉思片刻,這次給了個由衷的建議:“你有去看過心理醫生嗎?你這麽強烈的自毀傾向,可能需要住院。”
    男人表情平淡地說:“謝謝,我接受過治療,可惜不大走運,他們總和我過不去。”
    梁鳴渾然一個滑頭,都被他說得有點瘮得慌,摸了摸發涼的後脖頸問:“你跟我說這些幹什麽?”
    “第一個和最後一個幫助我的人,都是你的父親。可惜他沒能成功。他最後的期望是你可以平安,我希望你起碼不會遇到跟我一樣的境況。”男人將遠眺的目光落到他身上,那輕飄飄的視線竟極具穿透力,隻是有點冰涼,“我的過去快要結束了,在結束之前,我有一份禮物送給你,作為我沒能回報梁教授的謝禮。”
    男人垂下眸光,細長的兩指間夾著一張名片,遞到他麵前。
    梁鳴一頭霧水地接過。
    男人額前細軟的短發被夜風吹得淩亂,離開前最後說了一句:“可能不會再有機會見麵了。那麽,祝你幸運。”
    梁鳴給他照著手電,目送他離開。枝葉掩映間,那背影徹底融化進深處的黑暗。凝神再看,隻看見一片重疊的詭譎輪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