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聚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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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市的早晨帶著些微的潮氣,空氣霧蒙蒙的,有種將雨未雨的陰沉。
季和從分局大門出來,身邊跟著幾個下夜班的同事。幾人商量著是先去吃飯,還是先回家補覺。
季和跟趙戎叮囑道:“下午把江平的資料再整理一下,到時候一起帶過去。”
就聽一道聲音突兀橫插進來:“去哪裏?去B市嗎?我也去!”
眾人這才看見那個背著包,杵在門邊裝門神的陸盛興。
“你……”季和對他的聒噪印象深刻,沒問他哪來的消息,眯起眼睛,冷冽地掃向趙戎。
趙戎後退一大步,連連擺手:“不是我!”
“我在網上看到一個帖子,說是B市死人了,我們領導也在那個聚會上。雖然帖子沒多久就被管理員刪了,但我是誰?我找到發帖人了!”陸盛興緊跟在他們身後,一張年輕的臉上寫滿了正義感,“你們現在是不是要去B市抓我領導?帶上我啊!我保證公平、公正,不跟她通風報信。我會努力勸她自首的!”
陸盛興清亮的聲音就跟放生日歌的那個花形蠟燭一樣,360度全立體地環繞著他們。
季和熬夜後的頭疼起碼加重了十倍。
關鍵趙戎這廝還跟他搭話:“上次我就想問了,你為什麽要管她叫領導啊?”
陸盛興熱情回應:“因為她看起來就是做領導的人啊。叫老大不正式,老板就不合適了。”
兩隻鳥嘰嘰喳喳地交流起生物鏈底層的知識。
“老板有什麽不合適的?”
“叫老板,總感覺目的是為了向她要工資,但是叫領導就不一樣了,是一種信念的追隨跟引領!”
趙戎頓感微妙地說:“你們這個工作室,都是這麽的……”
“這麽會拍馬屁?”他一語未落,陸盛興已昂首挺胸搶白話題。
青年揮舞著手臂,有如最虔誠的傳道士在向信徒發表他對職場馬屁這份信仰的演說:“拍馬屁可以讓同事關係變得和諧,減少不必要的惡性競爭。我們積極鼓勵同事在這賽道上勇爭第一,輪流哄領導高興,改善辦公氛圍,實現共同加薪。這是我們崇高不可動搖的組內文化!”
趙戎聽得算是開了眼界,正要義正辭嚴地訓斥他們這股歪風邪氣,忽而想到自己費盡心思想討季和歡心,兢兢業業地為此努力,但至今隻精準拍到過她的馬腿。辦公室裏一幹老油條還熱衷於火上澆油,讓他處境艱危,頓時覺得陸盛興的理論頗有意義。
那邊季和在停車場找到自己的車,長舒一口氣,從未覺得這段路如此遙遠。
陸盛興停下嘴,兔子一樣敏捷蹦了過來。
季和目光幽幽地盯了他一會兒,說:“我們的車坐不下了。我要捎他們回家。”
陸盛興說:“沒關係,讓我坐車頂上唄。”
眾人:“??”
趙戎怕他挨揍,一迭聲地訓斥道:“你以為這是哪兒啊?我們頂著你出去開屏嗎?A市路上沒有交警嗎?你以為刑警違規不用交罰款嗎?!”
“太好了!”陸盛興咧嘴露出個燦爛的笑容,眼神純良地說,“我就知道你們不會那麽狠心把我丟車頂上。”
眾人:“……??”
那頭季和已經懶得聽他們鬼扯,拉開車門上去了。陸盛興極有眼力見地跟了上去,搶占走一個後排位置。隻有趙戎木頭木腦地站在原地,對著迅速滿員的車輛傻了眼。
陸盛興探出上半身,朝他禮貌地招招手:“再見。”
隨即帶著心滿意足的笑容關上了車門。
季和也真的踩下油門啟動了車輛,留下趙戎在風中淩亂,呆滯地凝視著車輛的尾燈,猶如在凝視拋棄自己的負心人。
“啊?為什麽!為什麽!!”
手機揚聲器裏傳來趙戎撕心裂肺的質問。
“我明明加班加點!任勞任怨!我鐵一般剛強的身體被你們磋磨得千瘡百孔,我說什麽了嗎?你們居然就那麽丟下我!”
季和按了按額頭,示意陸盛興把手機拿遠。
這魔頭仗著她在開車不敢亂動,堅持把手機對準前排,讓整車人共同聆聽趙戎的心聲。
邊上同事道:“別說得我們像是什麽屠宰場一樣。”
陸盛興帶著主人翁精神道:“出差那麽累,你不如趁這機會休息一下,我們會盡早回來的。”
趙戎痛心疾首地問:“你們真的不打算帶我去B市嗎?師父!我是你的親徒弟啊!”
“行了。”季和煩不勝煩,為打斷他新一輪的鬼哭狼嚎,給他派了個任務,“梁鳴的手機一直打不通,你叫上你黃哥,去跟他見一麵。問問他最近有接觸過什麽人。凶手如果真是為了梁鳴殺的江平,我猜應該直接或間接地跟他透露過。”
趙戎查過導航。梁鳴所在的農家院離他們這裏遠著呢,差不多橫跨了整個市區,這會兒還是早高峰,繞路盡量避開擁堵路段,起碼也要兩個多小時的路程。等他一來一回,季和鐵定帶著人跑了。
他一句“不要啊”蓄勢待發地滾到喉嚨口,就聽季和補充:“明天帶著江平老婆一起去B市,給你買好動車票了,這裏離B市有一千多公裏,傻子才會開車去。”
趙戎當即偃旗息鼓,乖巧應了聲“好”。
陸盛興掛斷電話,機敏地問:“這個傻子是在罵我們領導嗎?”
他透過後視鏡瞄到季和的臉色,深諳坐賊船的規矩,挪了挪屁股,恭敬而諂媚地說:“我不會告訴她的。從現在開始,您才是我的領導。”
季和靠邊停車,一指窗外示意:“到了。”
陸盛興以為是到車站了,興衝衝往外一看,看到了自己家公司。
季和說:“趕緊下去。少做夢。”
陸盛興見她如此絕情,怒道:“我自己買票去!我坐飛機!頭等艙!”
他大力推開車門,哼了一聲,輕輕把門合上。
·
上午11點左右。
山間霧氣還沒散去,一輛車停在農家院的大門,趙戎跟一名同事從車上下來。
前廳擺了兩張麻將桌,幾人正聚在一起推牌說笑。趙戎目光在眾人臉上轉過一圈,找到資料中的梁母,朝她露出個略顯憨實的笑容:“阿姨好。”
同桌的老板站起來招待:“小夥子要住宿嗎?”
趙戎親和的外表頗具欺騙性,可梁母一看他們兩人的體格和配置便猜到他們是警察。頓時有如驚弓之鳥地站了起來,因起身太快,兩眼發黑,顫顫巍巍地打了個晃兒。
趙戎箭步上前扶住她,等她站穩也不敢鬆開。
梁母雙手無意識地用力,緊緊扼住趙戎的手腕,啞聲問:“梁鳴怎麽了嗎?”
趙戎無懈可擊地說:“他沒怎麽,我是他朋友的弟弟,幫我哥給他點東西。說好了來這邊找他的。他現在在房間嗎?”
他邊說邊扶著梁母往樓梯那邊走去。
梁母麵無血色,瞳孔沒有焦點地晃動,強行定了定神,牙關打顫地說:“他去釣魚了,昨晚出去的,還沒回來。最近這段時間他都是白天睡覺,晚上出門。”
“那麻煩你給他打個電話。”
三人停在樓梯半道。
梁母摸出手機,撥過去是一段忙音。這讓她瞬間有些失控,不敢看趙戎的眼睛,唯恐會聽到嚴厲的質疑,她驚慌失措地解釋:“他經常不帶手機,可能又丟房間裏了。我數落過他好幾次,他就是不聽。他沒跑。”
梁母怕他們不信,哪怕趙戎再三推辭,還是拉著他們去了梁鳴的房間。
趙戎二人停在門口,看梁母在屋子裏焦頭爛額地轉了一圈,從桌上一堆攤開的雜物中翻出個手機,惴惴不安地向他們展示:“同誌你們看,手機在這兒。他沒朋友了,平時用不上,總是忘記丟到哪兒。”
又手忙腳亂地翻出充電線,給手機插上。
連上線之後,梁母才發現手機不是沒電了,是被梁鳴關機了。一時間悲從中來,有股抑製不住的酸楚。即是對兒子的心疼,也是多年噩夢纏身的後遺症。
她一手撐著桌麵,一手撫著額頭,眼淚奪眶而出:“梁鳴不喜歡接電話,也不喜歡跟人聊天,怕別人問他是做什麽工作。他裝得嬉皮笑臉不在意,但是他反省了的警察同誌。這段時間他哪兒也沒去,就在這裏陪我……”
她拉到極限的心弦,經不起一點風吹草動。害怕眼前的和平是一場鏡花水月,伸手撥一撥水麵就消失了。
麵對警察,那些消沉的意誌瞬間將她燒成了死灰,踩在腳底來回碾動,說到後麵哽咽得難以成聲。
“阿姨,我們是有個案子找他問幾句話,不一定跟他有關,也沒要帶他回去調查。”
趙戎盡可能地放柔語氣安慰,沒什麽成效。他絕望地回頭,跟同事苦哈哈地對視,才明白季和為什麽不親自來,要把這種差事打發給他。
趙戎高大而局促的身形站在梁母身邊,肖似一隻笨拙的狗熊。他不敢讓老人一直哭,渾身跟長了尖刺似的,備受煎熬地陪著,直到梁鳴跟救世主一樣降臨。
“你們在幹什麽?”
趙戎打著手勢,招呼他趕緊過來:“我們找你問一點事,阿姨可能誤會了。”
梁母抽了張紙巾抹臉,眼眶發紅地朝他看去。
梁鳴把手裏的工具放進廁所,低垂著頭走過來,短短幾步路,再抬起頭,調整成一副漫不經心的模樣,混不吝地道:“媽,你心理素質那麽差,真出什麽事,我怎麽帶你跑路啊?”
梁母氣得掐了他一把:“當著警察同誌的麵,你胡說什麽啊!”
梁鳴嬉皮笑臉地說:“媽,你下去打牌吧。你留在這兒下麵的人得說我閑話了。”
趙戎的同事也道:“阿姨,我們就問幾句話,你放心吧。”
梁母依依不舍地走出房門,小心把門帶上。
聽到人下了樓,梁鳴脫去上衣外套,無波無瀾地說:“下次我把手機隨身帶著,給你們設個特別提醒。有事別找老太太了,她怕警察。”
趙戎也知道自己嚇到老人家,一時有些內疚。
梁鳴問:“什麽事?”
趙戎說:“江平死了。”
梁鳴下意識地反問:“江平是誰?”
趙戎懵了,說:“江平就是那個,初中時候誣陷你的同學。”
“哦……江平啊。他叫江平啊?”梁鳴再聽見這個人的消息,心緒出乎意外,跟死海一般平靜,連對方的臉都記不清了。
初中轉學那時候,他還以為自己會對這段屈辱刻骨銘心,死也無法忘懷。連做鬼後怎麽報複的計劃都羅列了不止十八個版本。沒想到如今提起來,會跟鴻毛一樣無足輕重。
他給自己倒了杯水,端著水杯失魂落魄地站立良久,悵惘地感慨道:“好奇怪,聽到他死了,我一點也沒有開心。”
趙戎跟同事對視一眼。同事說:“所以人生沒有過不去的坎兒。你說你當時但凡忍一口氣,現在該有多好。”
梁鳴喝了口水,沒接他這句話,轉而問:“所以為什麽找我?”
趙戎一時不知道怎麽回答。
梁鳴說:“因為我殺過人?”
他說這話時沒有怨懟,隻是似有若無地跟了聲歎息。
趙戎生硬問:“最近有什麽人找過你嗎?你爸爸以前的學生、朋友,都可以。”
梁鳴拎回皺成一團的外套,在口袋裏翻找一遍,遞去一張白色名片。
趙戎來回翻看:“這是什麽?”
“不知道,昨天晚上有人給我的。我本來打算找家道觀燒了它。”梁鳴認真說,“這個人貌似認識我爸。我不知道你們在查什麽,反正他是我見過最邪門的一個。”
趙戎半信半疑地收下名片,拿出手機識粗略搜索上麵標注的公司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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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機屏幕上標著碩大的數字:“11:23”
瑩白的光線照著方清晝的臉,驅散她最後一點困意。
房間窗簾緊閉,隻有床頭亮著一盞柔和的夜燈。
周隨容搬了張椅子坐到床邊,就著昏黃的光線,對著電腦整理資料。
方清晝轉了個身,平躺著不動,睜著眼睛對著天花板出神。
周隨容以為她在做深度的思考,沒打斷她的狀態,合上電腦靜對著她看。
方清晝轉動著眼珠與他對上視線,默然片刻後小聲道:“容哥,你這樣的出場方式有點像鬼。”
周隨容說:“我早上找了你三次,你一直沒起床。現在已經中午了。你昨天晚上為什麽熬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