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 聯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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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馮隊吞了口唾沫,瞄向後視鏡裏那雙沉靜的側臉,打著商量道:“同誌,你下次能不能不要這麽語出驚人?”
    方清晝眼珠轉了半圈,短暫檢討後沒覺得自己哪裏語中帶“驚”了。她修長的脖頸微微揚起,注視著車廂頂部,代入嚴見遠的角度思索,結論說:“他對你們不滿意。”
    “他對我們?他以為自己是誰?”馮隊以為是自己幻聽,握著方向盤的手指帶著惱躁快速敲動,口氣不善地說,“怎麽?我們給他發滿意度調查了?公安部門改做服務業了?”
    方清晝:“他是誰,對現在的你們來說不重要。在他身上耗費精力,多半是一無所獲。”
    馮隊胸膛起伏,大為光火,手臂不自覺跟著揮動起來,火山噴發道:“他一個高危分子,就差爬到警察頭上作威作福了,我還留著他在外麵興風作浪?你們那個編改記憶的技術,在他手裏就是個罪惡的溫床,多讓他逍遙一天,都不知道會繁殖出多少麻煩!”
    方清晝置若罔聞,兀自闡述:“他多次給出提示,不斷提醒警方去調查梁益正。請柬的事沒能引起重視。別墅外的無名屍體,因為我意外指認出身份,也影響了警方的辦案流程。”
    馮隊索性在路邊停下車,彎腰去摸先前掉落的煙,全神貫注地聽她說話。
    方清晝降下車窗,往邊上靠了靠,手肘搭在窗台上,找了個舒服的姿勢,接著往下說:“警方的辦案重點是優先捉拿凶手。既然無法從動機進行推斷,完全依靠現代的技偵手段也不是不能做到。但是任由警方通過江平的軌跡研判來偵破案件,不在他的計劃之內,所以他改變策略,利用發酵的輿論重新推動你們回去調查梁益正。”
    她均勻的語速,以及毫無波動的情緒,讓馮隊產生一種正身處會議室聽上級領導講話的錯覺,條件反射地做出點頭應和的舉動。
    “我建議你們順從他的思路,把偵查方向放在梁益正身上,不用去查他是誰、什麽目的、什麽來曆。否則可能會出現其它危急的狀況。”
    馮隊右手捏著煙,放在鼻尖輕嗅,內心認同她的觀點,可情感上有種被鉗製的屈辱,悻悻道:“所以警方要被犯罪者的意圖所綁架?”
    方清晝沒理會他這句怨悱,歪著頭從座椅的空隙朝前看,透過擋風玻璃上的倒映跟馮隊對視,問:“王達管不住自己的嘴,許遊翔本身對舊事報有偏見跟憤慨,社會風向但凡冒出一個火星,他們就會跳出來助燃。那個警察逼死人的傳聞,你覺得是天方夜譚的笑談,但一定會有不少人相信,你知道為什麽嗎?”
    馮隊聽到這個老生常談的問題,心中油然生出一陣亂麻似的煩躁,咬著煙嘴磨牙,不走心地道:“因為大眾喜歡離奇曲折的故事啊,可是現實哪來那麽多的反轉啊?”
    豈料方清晝斬釘截鐵地落下一句:“不是的。”
    馮隊意外地鬆開牙關。
    方清晝托著下巴,不冷不熱地道:“你是警察,立場是執法,你的思維邏輯是證據、動機、可行性。你的判斷標準是效率、準確、排除不安定因素。所以你認為不重要的事情就不關心。可是對於普羅大眾而言,被你排除的無用信息,才是他們最迫切想要知道的答案。那麽馮隊,我隻有一個問題,人呢?”
    馮隊怔然,對著玻璃上自己模糊的臉感到有些迷蒙。
    方清晝說:“我不想聽警方跟我分析這種事情發生的概率有多低,斥責網友的猜測有多麽荒唐,這隻會讓民眾感受到警方的傲慢。我也不在意什麽起因、動機跟過程,我隻知道最終的結果——為什麽那對父子會消失?
    “一個不滿十二周歲的少年,跟一個沒有文化、帶有暴力傾向的中年男人,如果他們可以在毫無準備的前提下,完全消除自己在這個社會的痕跡,那麽全世界的罪犯都應該向他們學習。”
    身上的汗漬已經幹涸,夜間涼爽的風吹在皮膚上,卻有種難耐的粘膩感。
    馮隊把嘴裏的香煙取下來:“我們問過轄區的派出所,當年幫忙調解的兩個民警,一個已經退休,一個前兩年癌症病逝,暫時都沒能聯係上。”
    方清晝說:“去聯係。”
    馮隊沒在意她有如發號施令的語氣,遲疑地問:“你懷疑那對父子真的死了?”
    方清晝保守地道:“不好說。”
    她直覺猜測嚴見遠是當年那個小孩兒,但目前沒有佐證,幹脆不予指出,影響他們判斷。
    方清晝把嚴見遠的照片跟簡略信息發給馮隊。馮隊點擊接收,擰著身朝後看,對上周隨容的臉,才記起來後座還有這麽個人。又想起他是資料上的第一個受害者,謙虛地問:“周隨容,你怎麽看?”
    周隨容從屏幕上收回視線,不解道:“看什麽?嚴見遠嗎?我跟他不熟,上次見麵是好幾年前了,當時沒覺得他不正常。”
    方清晝靠過去問:“你在看什麽?”
    “我在搜今晚的新聞,已經有不少視頻傳上去了。”周隨容拉動著視頻的進度條,擺到方清晝麵前,點擊播放,“拍到我了,怎麽樣?”
    博主從一個刁鑽的角度,拍到了周隨容追著歹徒踹出的那一腳,以及他在刀鋒揮砍下靈活閃避的姿態。好幾次眼看著刀片就要碰到他,周隨容隻是從容不迫地化解,那股瀟灑自然的風度,在周圍一片人仰馬翻的慘叫下,映襯得格外耀眼不凡。
    方清晝看了一遍,意猶未盡地說:“沒白打扮,周哥。”
    周隨容大笑著去捂她的嘴,軟聲道:“學姐,能不能直接誇我啊?”
    馮隊見他們兩個旁若無人地黏到一塊兒,大聲宣告:“咳!我在呢!我還在!”
    方清晝把視頻往後拉,將馮隊出場的畫麵轉給他看。
    就見馮隊穿著被撕破的乞丐裝,露出一半的胸口,氣勢洶洶地站著,睥睨四周。一張臉上還帶著搏鬥時的悍戾。
    馮隊兩眼發黑,不服氣道:“怎麽那麽醜?這人會不會拍視頻啊!他把我拍得跟土匪一樣!”
    “你快回去工作吧。”方清晝把視頻調回去又看了一遍,隨口道,“我認為你們今晚抓到的那個歹徒,就是殺害江平的凶手,嚴見遠把人送給你們,這樣你們就可以集中精力去查梁益正了。”
    馮隊不當回事:“那我就謝謝你的吉言。”
    馮隊把二人送到酒店門口,重新趕回分局。
    同事還在加班,重案中隊的辦公室燈火通明。
    馮隊剛走出電梯,迎麵就遇上中隊的同事,年輕的警員眼下青紫,夢遊似地越過他往裏走。
    馮隊一把將人拽住,掐住他的肩膀用力晃動:“醒醒!小黃!晚上抓到的那小子呢?還老實嗎?”
    年輕警員係統卡頓,過了兩秒才正常運行,回道:“他說他手疼,被你打骨折了,一直在嚷嚷,高哥就先送他去醫院了。現在應該還在檢查。”
    他說著把手裏幾張剛打印出來的紙遞給馮隊,一臉雀躍地邀功道:“馮隊!我們認為他就是殺害江平的凶手!”
    馮隊卻從尾椎骨竄上一股麻意,渾身打了個激靈,啞聲道:“他招了?”
    “沒有。但是我們在他身上搜出來一個皮夾,跟江平的家屬核實過後,確認是江平的物品。技偵那邊拿去取證了,剩下的等結果就行。”年輕警員咧著嘴興奮道,“他把江平的身份證件跟手機都給丟了,但是留下了這個皮夾,估計是因為上麵有個很大的奢牌標吧……雖然它是個山寨貨。”
    馮隊張著嘴巴,一時啞然。
    他們說話的時候,隔壁招待室裏走出來一個氣質利落的陌生女人,停在門口位置,朝他頷首示意。
    警員順著馮隊的目光回頭看,一拍腦門道:“哦對了,我給忙昏頭了!這位是A市南區分局的季和季隊長。”
    馮隊趕緊上前,伸出兩手招呼道:“你好季隊,久仰大名!不是說明天來嗎?”
    季和凝重道:“我們得到了一個比較重要的線索,所以提前過來了。是關於之前資料中沒有指明的關鍵嫌疑人,和沈知陽……”
    “哦我知道!”馮隊不等她說完,大嗓門地道,“嚴見遠是吧?”
    季和:“??”
    你們怎麽知道?
    她臉上的震驚太過明顯,馮隊完美解讀,笑眯眯地說:“是方清晝告訴我的。”
    季和:“??”
    方清晝又怎麽知道?
    兩人還沒開始交流案情,招待室裏又轉出來一個人。
    陸盛興風似地衝到二人中間,握住馮隊的手,揚起一張熱情的笑臉:“你好!我是季和警官的朋友,我叫陸盛興!”
    季和目不斜視地說了句:“我不認識他。”
    “你怎麽這樣啊?”陸盛興哀怨一句,見馮隊麵帶警惕地打量二人,從兜裏掏出一張工牌,自我推銷,“好吧,我是三夭的工作人員。我的領導就是你剛才提到的那個方清晝。【異常測定】這個項目我雖然沒有參與過,但是知道一點內情,對你們很有幫助的。而且我絕對沒有作案嫌疑,這一點你可以跟季和警官求證。最重要的是——”
    他滔滔不絕地說了一長串,在眾人懷疑他會氧氣不足的時候終於換了口氣:“我誌願幫忙!”
    季和的眼神從沒那麽生動過,希望馮隊可以保持理智,拒絕這個提議。
    可馮隊還是跟她交情太淺,沒有領會到她的深意,蹭過方清晝的便利,終究抵擋不住“免費專家”的誘惑,懷著驚喜的心情點了點頭:“真的啊?辛苦小同誌了!”
    季和:“……”
    不然她走吧。
    “我確實有一個任務要交給你,正需要像你這樣……額……”馮隊對著陸盛興打量一番,一時找不出聽起來高端的形容詞,囫圇揭過,“形象這麽正麵,氣質這麽親和的人!”
    陸盛興登時鬥誌昂揚,衝季和挑了挑眉,心潮澎湃地道:“這位領導你說!”
    馮隊跟他加了好友,臉上的笑容標準得跟焊上去似的,活脫脫像個無良的誘拐犯。
    他勾著陸盛興的肩膀,帶著人走進招待室,給對方發了許遊翔的照片跟號碼,嗓子放低了兩個度,硬生生憋出一道溫柔的聲線:“這個人你記下來,他是我們警方一個重點關注對象。你看看能不能跟他交上朋友。最好不要讓他認為你跟我們警方有關係。”
    陸盛興遺憾道:“啊?不是技術崗嗎?讓我去交朋友啊?我有點社恐的。”
    馮隊心道你小子連頭發絲兒都寫著自來熟,社哪門子恐啊?重重拍他背,肅然交托使命:“24小時看住他,就是最大的技術難度。如果他要見什麽人,做什麽事,你第一時間跟我們匯報,能不能做到?!”
    季和注視著二人背影,撓了撓眉毛,望向邊上呆滯的警員。
    年輕警員磕磕巴巴,聲音竟有點發虛:“他、我們馮隊真的是個好人。”
    季和擺擺手,讓他去忙自己的。走到角落,給方清晝打了個電話。
    信號響了一陣,對麵沒接。
    過了兩分鍾,方清晝給她發了條短信。
    方清晝:我要早睡。明天早上我要去見一個人。
    季和:誰?
    方清晝:梁益正初一時的班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