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 初中

字數:6710   加入書籤

A+A-


    梁益正初一時的班主任姓葉,如今還在當時的學校任教。
    方清晝以“想要幫助梁益正拍攝婚禮用的祝福短片作為賀禮”為由,約到了她一個課時的時間。
    然而方清晝沒能順利調整回自己的作息。
    早上周隨容過來喊人時,她穿好了襪子,換好了衣服,在進展到最後一步時,重新躺回了床上。
    周隨容站在床邊無奈道:“領導,十分鍾前,你跟我說你在穿鞋了。”
    方清晝掛在床沿的兩條腿勉為其難地動彈了下,閉著眼睛搪塞道:“我在穿。”
    周隨容覺得自己也沒怎麽清醒,看她犯迷糊的樣子隻覺得可愛。
    他上前抬起方清晝的腳,架在腿上,給她套上鞋,係好鞋帶,催她起床,卻見她更投入地裝睡。
    她兩手交握擺在小腹上,一幅很乖巧規矩的睡姿,像是要博取他的同情。
    周隨容含笑數落道:“方清晝,你好任性。”
    方清晝想也不想地道:“你很喜歡。”
    周隨容忍俊不禁:“你好自戀。”
    方清晝不滿意地道:“說點好聽的。”
    周隨容於是俯身上前,單手支在她臉側,柔軟嘴唇親過她的鼻尖、眼皮,說:“我都很喜歡。”
    “嗯。”方清晝施舍地掀了下眼皮,自信道,“我知道。小周,你就是嘴巴笨。”
    周隨容悶聲發笑,撐著腦袋,陪她躺了兩分鍾,見時間實在不多,煩惱道:“怎麽辦啊?要不然不出門了。”
    方清晝長歎一口氣,決定起床。周隨容把她拉起來。
    方清晝睜開眼,又一次在他臉上停留過長的時間,露出想要評價的表情,思考著道:“你今天……”
    “我又花枝招展的了?”周隨容叫她的名字,“方清晝——”
    方清晝早有預料地代他發言:“好好說話。”
    周隨容挑眉,示意她三思完趕緊開口,要出發了。
    方清晝念在他服務自己穿鞋的份上,學會了一點花言巧語:“可是我想說的是,你今天看起來很不錯。”
    周隨容忍了忍,終究還是沒忍住,唇邊一點點綻開明媚的笑容,強行維持住一點表麵矜持,愜心道:“是嗎?沒看出來。你真這麽覺得?怎麽不錯啊?”
    他說著走近一步,貼住方清晝的肩膀。方清晝主動去親他的下巴。
    周隨容微微低下頭,方清晝又親了下他的嘴唇。然後抱著他,在他脖子上習慣性蹭了蹭,滿意地道:“走吧。”
    周隨容從後麵勾住她的手指,走進電梯的時候,方清晝把手抽出去,又變得不解風情了:“太熱了,有汗。”
    今年夏天該死的長,尾巴拖到入秋了。
    坐上車,周隨容設置導航的時候,有種強烈的衝動想把目的地定到A市,他對著那個“回家”的功能,手指跟目光在莫名的吸引力中拉扯著往下移動,選好地址後立馬發問:“我們什麽時候回去啊?你找人幫忙到家裏給那堆綠植澆水了嗎?”
    方清晝對他無緣無故提起這個話題感到奇怪,沒有多想,回說:“林姐可以幫忙。”
    周隨容說:“林姐不遷怒到把你的盆砸了,算是做人厚道。我們早點回去吧。”
    方清晝見他消極怠工,不由提醒道:“你之前明明著急知道自己失憶的內容。”
    “是嗎?”周隨容都快忘了這事,不過現在想起來也不怎麽用心,無所謂地道,“哦。”
    方清晝又指著他說:“你之前明明為了這個跟我生氣。”
    “有嗎?是嗎?”周隨容敷衍應了兩聲,抓住她的手吻了吻她的手指,神采奕奕地笑道,“沒關係,我現在不生氣了。”
    方清晝看他暈頭轉向的樣子,一肚子話盡數落空,識趣地閉上嘴。
    周隨容回過味兒來了,暗戳戳地道:“方清晝,你是不是有點不顧家?”
    方清晝不知道怎麽接他後麵的話題,若無其事地拿過他的手機。
    周隨容說:“又查我手機啊?”
    說到這個,方清晝有底氣指責了:“你不應該把手機隨便交給別人。”
    周隨容無辜道:“我隨便給誰了?”
    “王達。”方清晝強調道,“誰都不可以。”
    周隨容確定她這是在找借口以便轉移話題,沒有追究,駛離停車場。
    ·
    B市中學經過兩次擴建,通往教學樓的道路兩側是生機盎然的楊樹跟草地,到了九月仍是一片深綠。初秋的風吹來,帶著微末的濕熱。
    野貓靜靜趴在厚重的草皮上休息,察覺二人路過時,睜開玻璃珠似的眼睛與他們對視,渾圓的腦袋隨他們走動一寸寸偏轉,直至目送他們走進教學樓。
    鈴聲響起,少年們穿著校服,飛快在走廊上奔跑,談笑聲被按下靜音,中止在教室緊閉的大門後。
    辦公室裏隻有一個人,方清晝敲了敲靠牆大開的門,停在門外招呼:“你好。”
    葉老師摘下眼鏡,朝二人頷首:“你們來了啊。歡迎歡迎。”
    她從抽屜裏取出一張準備好的照片,遞過去道:“這是他們那一屆的畢業照。我翻出來看了下,還好沒褪色。”
    相片保存良好,隻是二十多年拍出來的人臉,有一種水暈式的模糊,像開了濾鏡。
    梁益正站在人群正中,比後排的男生還要高上一截,加上戴著眼罩的獨特造型,引人注目。
    周隨容拿出相機,搬了椅子坐到二人對麵,做出在拍攝的架勢。
    葉老師被鏡頭對準,頗有些局促。
    她知道梁益正粉絲的多,想到網上那些關注,就感覺自己麵對的不是攝像頭而是顯微鏡,雙手一會兒擺桌上一會兒放腿上,怎麽調整都不對勁。好在多年執教的經驗叫她麵上穩如泰山,沒露出太多慌張。
    她坐姿板正地介紹道:“我帶他們班的時候,大學畢業才沒兩年,讓我做班主任,我心裏也是直打鼓。有少部分學生相當滑頭,看管不了,說了不聽,罵了沒用,我又不能動手打,還好有梁益正,他是比較早熟的,能幫我維持班裏的秩序。”
    方清晝左耳進右耳出,一邊點頭,一邊將三十多名學生的臉清楚掃了一遍,等她背完這段枯燥的稿子,問:“還有別的照片嗎?什麽都可以,學校做各種活動應該會有照片留存吧?”
    葉老師不疑有它,讓她等一下,打開電腦上的□□,從相冊裏找到對應的圖庫。
    “運動會、文藝晚會、跳蚤市場之類的活動,從初一到初三,我都挑了幾張放在這兒。”
    她給方清晝讓出電腦前的位置,負手站到一旁。
    方清晝從標注了初一的相冊開始翻閱,目光在一張張稚氣未脫的臉龐上稍作停留,速度緩慢。
    葉老師不知道她在看什麽,耐心在一旁等候。
    相冊裏共有四五百張照片,過了十來分鍾,葉老師見她沒有停止的趨勢,有些站不住了,手輕輕抬起,想要打斷。
    方清晝自己停了,鼠標前滾,放大其中一張照片,指著上麵的人影問:“這個學生呢?畢業照上好像沒有看到他。”
    男生在照片裏隻占據了一個隱蔽的角落,正跟在同學身後搬桌子,被拍到了半邊身體。
    葉老師彎腰去看,臉上閃過一瞬的錯愕跟驚訝,探究的目光如有實質地刺向方清晝,片刻後道:“這個學生退學了。”
    方清晝醍醐灌頂:“哦,就是那個打瞎梁益正的人。”
    葉老師扯動嘴角,急於解釋:“其實我們學校很少發生這樣的惡性事件,這麽多年裏也就這一起,後來學校嚴查相關的風氣……”
    方清晝似乎沒在聽她辯解,兀自翻動照片,又挑出一張。
    一群學生圍在教室後方的心願牆邊寫貼紙。
    圖片不斷放大,左側邊緣處,一隻手費勁地從人群後方夠出來,將指尖的藍色貼紙按到牆壁上。
    那手臂上有條縱長的疤,深黑的結痂尚未脫落,縱然照片拍得不夠清晰,依舊能從明顯的色差中看出那道足以撕裂肌肉的嚴重裂口。
    方清晝將鼠標點在那道蜿蜒可怖的傷口上,一言不發。
    葉老師噤聲,情緒變得比先前還要激動,一下沒控製住表情,深深吸了口氣,然後才道:“這個傷不是我們學生打的,這個同學的家庭情況比較特殊。”
    她止住話頭,警惕地問:“你們到底是什麽人?不是來拍新婚祝福嗎?”
    “網友們就關心這個,說兩句吧老師。”周隨容出麵打圓場,笑意和善,“別擔心,我們會剪輯的,你覺得不行的內容,我們一句話不留。”
    葉老師唇角抿得平直,眉間鬱色深重。
    方清晝問:“這個學生叫什麽名字?”
    葉老師思索一陣,搖頭道:“太久了。不記得了。”
    她心緒不寧,連續吞咽了幾次,手指按住幹澀的喉嚨,去桌上端水杯。
    周隨容好奇心旺盛地問:“他們是怎麽起的衝突?還發展到見血了。這也太誇張了。”
    葉老師灌了兩口水,額角繃緊,淡妝遮掩了變化的臉色,簡短的回複中透露出十足的抵觸:“不知道。”
    她揮了下手,擋住臉道:“別拍了!”
    周隨容順從地放下相機,清亮的眼睛彎曲起來,頂著張讓人難以生厭的笑臉,真懇地請求:“那就不拍了,跟我們隨便聊兩句吧老師,我們保證不往外說。那個學生什麽樣啊?他人緣好嗎?一般會搞霸淩的,都有不少朋友能抱團吧?”
    “沒有,他在班裏沒有朋友,性格孤僻,一般不跟人說話。”葉老師本來不想回答,聞言又多說兩句,“也不會有同學願意跟他做朋友。他經常不洗澡,夏天整個教室裏全是他身上的味兒。學校要求他剪頭發,他不聽,頭發邋裏邋遢,劉海擋住眼睛,扣了我們班級不少分。”
    周隨容緘默不語,唇角弧度跟固定住了似的,虛假得像戴著張假麵。
    方清晝瞄了他一眼,問:“你沒說他嗎?”
    “我說了啊!他臉皮厚,什麽都不聽!我讓他罰站,他不痛不癢。上課不帶書,點名了站起來不回答。不是我不想教,是我根本教不了他!”葉女士提到少年,滿腹的怨悱衝開了話匣,說到後麵感覺渾身瘙癢,左立難安,尖酸地道,“他頭上還長虱子,傳染給同學,沒人願意坐在他邊上。我拉著他去剃了個光頭,沒多久頭發出來了又長!宿舍都安排不下去!我總不能天天去男生寢室盯著他洗澡,你們說怎麽辦?!”
    方清晝張開嘴,又閉上,看她的眼神十分複雜,帶著她無法讀懂的晦澀。像有憐憫,又有譴責,還摻雜著一點酸楚。
    周隨容突兀說了一句:“我以前也是這樣。”
    葉老師疑惑地轉向他。
    周隨容平靜說:“我繼父不讓我洗澡,他覺得洗澡、洗衣服,是浪費水跟肥皂,我進廁所的時間長一點他就會抱怨。我是不是髒對他來說無所謂,反正他不讓我睡床。我們都不在一張桌上吃飯。”
    “我小學的時候可能比這個男生還要髒,同學不敢接近我,聚在一起罵我是野豬。可是我的老師不會。她問我為什麽不洗澡,知道情況後帶我回家借我浴室,自己跟著視頻學理發,幫我剪頭發。雖然剪得不好看,但她不會覺得,一個孩子不洗澡,是孩子的錯。她隻會覺得我可憐。”
    葉老師表情變得難堪,青青白白地交替,仿佛被他當麵狠狠扇了兩巴光,耳根和脖子根泛出一抹粉紅,支支吾吾了半天,說:“你們情況不一樣。”
    周隨容聳了下肩,複又沒心沒肺地笑道:“可能吧,是我推己及人,還以為是室友不讓他用廁所,不讓他進寢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