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 標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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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老師總感覺周隨容的這段話別有深意,聽起來不是在解圍,是在暗諷。內心急切地想要辯白,張開嘴又感到詞窮。
無言以對的數秒裏,屈辱伴隨著怨憤蔓延了上來,讓她皮膚一陣灼熱,仿佛被拖到太陽底下炙烤。
她捏緊了杯子,頻繁地喝水緩解,走到飲水機邊,給自己加水。
直起身的時候,葉老師凍住的思維找到了掙脫的缺口,埋怨的話滔滔不絕地流出來:“他爸是個怪人,我打他電話,他從來不接,接了也是敷衍兩句就忙不迭地掛斷,對自己兒子在學校的情況一點不關心。
“他手上拉出那麽大一道口子,剛受傷的時候筆都握不住,說不定會留下什麽後遺症,一般當爸的該有多著急?可他爸比陌生人還要冷血,一個安排沒有,把人丟到學校就拍拍屁股不管了,最後是學校老師抽空帶他去醫院拆的線……”
她聲音緊得變調,脖頸上的肌肉脹得像塊石頭,聲帶連震動都變得異常困難。
她本能地試圖推卸責任,可說到後麵,話題又似乎回到了原點。
那個連名字都不被記得的學生,隻是一個十歲出頭的未成年人,他的所有不體麵,都是年長者失格的鐵證。
葉老師頓了頓,抬頭迎上兩道注視著自己的眼神,再次啞然失聲。額側陣陣作痛,痛覺帶來眩暈的錯覺,青筋伴隨著脈搏一下下抽跳,仿若逆流的血液放大了她周遭的安靜。
葉老師頂著目光朝前走了兩步,喝再多水喉嚨還是幹渴得要命,她卷曲舌頭,從胸腔用力地發聲,好讓陳述的聲音中沒有不合時宜的忐忑跟躊躇:“他說他的手是自己不小心撞傷的,但我懷疑多半是他爸動手打的。他爸是個木工,收入照理來說不低,但是手上不存一分錢。兒子幾十塊錢班費拿不出來,自己倒是有錢去抽中華。生起氣來跟茹毛飲血的野獸一樣,大聲咆哮、皮膚通紅、喪心病狂,一言不合就是抽、踢、摔、砸,瘋狂地宣泄,一點不在乎會不會打死人。”
她說到這裏,心有餘悸地打了個寒顫:“這樣惡劣的家庭環境,難怪那孩子後來敢打瞎梁益正的眼睛。”
周隨容無法評價,他的立場此刻說不出任何動聽的話。放在腿上的手指拳曲收緊,繼而拿起桌上的相機以作掩飾。
“哦……”方清晝眼皮下闔,輕聲說,“是嗎?你認為不正常的是他。”
方清晝站起身,把手機遞過去問:“那你有沒有見過這個男人?目視身高在一米八五到一米九之間。”
葉老師隻掃了一眼,便斷然道:“沒有。”
她大概是意識到自己方才過於失態,說得稍有過火,調整了下語氣,試圖把話題揭過:“這個人我要是見過,一定會有印象。他不會也是我們學校畢業的吧?”
周隨容從傾斜的屏幕上瞥到了嚴見遠的臉,而且就在未解鎖的屏保上,一瞬間眼睛都瞪直了。
??
嗯?
他良好的記憶力自發在腦海中對那倉促一眼掃到的畫麵進行重繪調整。
背景的光色是白天。
頭發稍長,黑色的西裝。
不變的是趾高氣昂的神態。
……不是昨晚拍的。
方清晝的手機裏一直存著那隻高腳公雞的照片,還被她設成了壁紙。
那張臉拽得二五八萬,跟誰欠了他幾個億一樣,放相冊裏不嫌不吉利嗎?
周隨容的注意力一下被轉移了,後槽牙像被碳酸飲料浸泡過,氣泡啃噬得牙根發酸發癢,隻能交替著按動手指關節,聽著“哢哢”的清脆響聲來克製咬牙切齒的情緒。
方清晝收回手機,屏幕暗去,她拇指輕點,困惑不解地道:“你不認識他嗎?我以為他就是那個學生。”
葉老師手中的水杯晃了下,水漬濺了一身,她倉皇扯過桌上的紙巾擦拭,機械式地重複同一個動作。
“這麽意外?”方清晝半靠在辦公桌上,手機的邊角磕上木質的桌案,言語裏出現圖窮匕見的攻擊性,“也是,因為你從來沒有認真看過他,就像你拍了數百張學生的照片,卻沒有一張正經拍到他的臉。是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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馮隊舉著手中照片,爍亮鋒銳的眸光在頭像跟麵前的男人之間來回比對。
照片上的人瘦得脫相,顴骨突出、皮膚偏黑、嘴唇發暗。病床上的嫌疑人稍稍胖了點,臉頰沒那麽凹陷,頭發剃成平頭。除此之外沒有任何區別。
馮隊拇指用力,把照片捏得變形,抬起下巴,半信半疑的態度因他粗野的氣場,落到別人眼裏成了高高在上的倨傲:“你說,你是許遠?”
病床上的男人怪異地問:“你們有什麽不相信的?”
馮隊垂下手,把照片塞進口袋,不動聲色地道:“主要是看起來不像。你這張臉起碼有四十歲了。”
男人的笑容陰惻惻的,滿臉的皺紋隨之堆起來:“警察同誌,你要是過的跟我一樣的日子,你也老得快。”
“那好吧,許遠。”馮隊拉過邊上的圓凳坐下,“離開B市後,你去了哪裏?”
許遠嗤笑:“東躲西藏唄,這可就說來話長了。你們警察樂意聽嗎?”
馮隊高壯的身軀坐在折疊椅上看起來有些委屈,他沒個正經地架起二郎腿,擺出思考者的姿勢,由衷好奇道:“你跑什麽啊?你打瞎梁益正的時候不滿12周歲吧?法律判不了你。”
“讓我活不下去的從來不是法律,是他們沒給過我活路。”許遠說著激動起來,扯動手銬哐哐砸響,“你憑什麽攔著我!梁益正不該死嗎?隻差一點我就殺了他!”
馮隊問:“你隔那麽多年回來,就為了殺他?你沒覺得這行為奇怪嗎?”
“有什麽奇怪?我本來已經遠離B市,我也以為一切可以過去,可是當我打開手機,又特麽看到梁益正那張畜生一樣的臉!我就知道過不去!他要結婚了!他居然說自己是受害人!他靠著這個人設賺了多少錢?為什麽他可以那麽幸福?那我這些年陰溝一樣逃竄的生活算什麽!二十幾年過去了,他還不肯放過我,還要往我身上戳這一刀!憑什麽?!”
許遠聲音越來越大,麵紅耳赤地嘶吼起來,不顧手腕被勒出紅痕,像頭發狂的野狼,要從床上撲下來,嘴裏噴出腥臭的呼吸,大喊著不甘跟憎恨:“我殺他怎麽了?你們給過我公平嗎?你們這些警察隻會逼我諒解!諒解!我這輩子活得跟狗一樣我還要諒解他?我難道天生下賤,隻配當他的墊腳石?那不如大家一起死好了!老子要他也不能活!”
季和兩手抱胸站在牆邊,聽他嘴裏開始迸發各種不堪入耳的辱罵,那種癲狂的恨意太過真切,是種深入骨髓的仇怨,疑慮重重地問:“這麽激烈的情緒,也是人為賦予的?”
陸盛興在邊上搖頭道:“不不不,【異常測定】無法植入情緒,隻能在一定程度上修改認知。他是真的認為,假如自己是許遠,有過相同的經曆,會恨不得這些人去死。”
馮隊從父母到祖宗輪轉了一遍十八層地獄,偏還打斷不了許遠的唾罵,抹了把臉,轉過身問:“你小子為什麽還在這裏?我不是給你發派任務了嗎?”
陸盛興挺起胸膛道:“我很厲害的好吧?你們一群門外漢,麵對這種情況隻能兩眼抓瞎,我得給你們分析啊!他的反應裏哪些是真哪些是假,我一試就出來了。”
馮隊虛心求教:“你怎麽試?”
陸盛興想了下,說:“他們思維方式直來直往堪比人機?”
馮隊問:“怎麽人機?”
陸盛興指向許遠說:“像他這樣的。”
許遠的罵聲戛然而止,聽得稀裏糊塗,但直覺不是好話,問:“我怎麽了?”
陸盛興異口同聲道:“我怎麽了?”
許遠愣了下,陸盛興再次同時開口,二人聲音交疊:“你什麽意思?”
“你看吧。”陸盛興聳肩,“他們自己的思考方式特別沒有新意,像個純潔的小男孩。”
這個評價從他嘴裏吐出來,許遠感覺自己被深深的侮辱了。
他暴怒地上前,掙紮間竟帶動病床移動,跟地麵摩擦發出短促的噪音:“你瞧不起我!你拿我當笑話!”
馮隊斥道:“不要刺激嫌疑人!”
馮隊擔心許遠真把自己弄骨折了,屆時倒打一耙說警方嚴刑逼供,當即招呼著同事上前,將人死死摁在病床上。
許遠全身血液齊齊上湧,從脖頸到臉燒得紅透,眼珠外突,帶著嗜血的凶意,惡狠狠地瞪著他們,再次破口大罵。
馮隊抽出兜裏的照片,緊緊貼到許遠麵前,問:“這個人你認識嗎?”
許遠安靜了一瞬,看清照片,怒喝道:“我當然認識!要不是找不到他,我第一個殺的就是這畜生!放開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