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 正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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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季和過載的腦子感到一絲似曾相識:“方老師,這個問題,我是不是答過?”
    她用力捏了捏眉心,從冗雜的記憶裏提取出幾個關鍵詞:“什麽變色龍,什麽雨林是吧?”
    方清晝說:“那是梁教授的觀點,他認為以法律為標準,違法屬於該被校正的異常。”
    季和頂著那張了無生趣的厭世臉,輕“嗬”一聲,說:“你不是說你欣賞秩序的魅力嗎?法律應該是當代社會最不可撼動的秩序之一。那你們的觀點不是一致嗎?”
    “規則是規則,規則是為了維持穩定,無法用來斷定對錯。就像法律可以衡量罪行,卻不能衡量痛苦。”
    方清晝瞥她一眼,說:“即使你不願意承認,你也不得不同意,大多數事情,立場先於對錯。就像尼采說的,‘這世界沒有真相,隻有視角。’。”
    季和的頭又開始脹痛,感覺耳邊有嗩呐聲響起,隻恨不能天降一頂棺材讓自己躺進去,抬手阻止:“暫時不要跟我談論哲學的問題。我睡眠不足。”
    “其實‘異常測定’這個項目的名字最初是誰起的,我並不知道。”方清晝說,“技術本身是沒有對錯的,但是它的應用方向有多種選擇。我隻聽過梁教授的解釋。不過我一直覺得它的名字有點違和。”
    季和來精神了,讚同道:“我之前就想這麽說,誰有資格判定誰是異常?論跡還是論心?這個項目從名字裏就帶著不平等的傲慢。”
    方清晝盯著自己的鞋尖,踩著石牆縫隙裏透過來的手電光來回踱步。步伐緩慢、散亂。
    “由於這個項目,我接觸過幾位實驗觀察對象。他們大多不能接受這樣的判定。譬如梁鳴,他遵從內心的情理,選擇殺人。尊重社會的規則,選擇自首。在他的邏輯中,他不認為梁教授有資格憑此抹消他的人格。這究竟是哪方太過固執,我不清楚,於是我又去調查了受害者的情況。”
    “每個人在敘述真相的時候,都會聰明地規避掉對自己不利的因素,說出謊言一樣的誘導的證詞。
    “可是當我表示,要將事情的原貌公之於眾的時候,他們似乎才會意識到,自己本身的形象也是同樣的麵目可憎。
    “他們恐懼正視卑劣的自我,害怕暴露真實的麵貌,畏懼於承擔自己錯誤的責任,同時大聲高呼著自己是一個受害者,譴責社會跟法律為何不能予以對方正義的裁決。”
    “正義的裁決?”方清晝停下腳步,孤立在明暗交替的夜色裏,周身浮動的光線猶如一條靜謐的長河,她抬起頭,冷靜地說出略顯冰冷的字句,“單視角下的正義,我認為本質是一個荒唐的定義。”
    “所以‘異常測定’,測定的目標是改變視角……”季和回憶起病房裏那個自稱“許遠”、憤世嫉俗的青年,眉間擠出深深的細紋,若有所悟道,“讓他們自己宣判,自己的罪行?”
    季和細思之下,打了個冷顫。
    “這項技術有較大的局限。比如梁益正那種高度自戀的人,難以受到外部的幹擾。既然科技無法滿足,他采取了更極端的手段。”方清晝說著思路逐漸明晰,“在此之前,所有的敘述都是梁益正的視角,對於許遠或者嚴見遠,沒有人給過他真相。他在補足。警方如果不能更快速地還原出真相,他會自己構建引導偏向自我的視角。就跟現在網絡上沸反盈天的輿論一樣。”
    季和雜絮紛沉:“正義的審判啊……”
    她手臂被蚊蟲叮咬得一陣瘙癢,這才察覺過來,站起身拍了拍褲腿。
    “方清晝。”季和側對著她,看不見臉上的表情,揮趕著周身看不清的飛蟲,問,“你認為誰是異常?誰是正義?”
    “我不知道。”方清晝如實說,“我不知道,一個拋棄了公理和道德,依靠知識淩駕於律法和秩序之後的人,是不是理所應當。一個基於情理,踩踏了規則紅線還不知悔改的人,是不是又是罪有應得。所以不少人說我有種置身事外的冷漠。無法對受害者表以絕對的憐憫。”
    季和難得失語,好半晌才道:“熱心市民,你的最後一句話是段有危險偏向的言論。”
    “可能吧。”方清晝習以為常,想了想還是多說一句,“不過我不是傲慢。我隻是無法弄懂善惡的界限,不明確對錯的標準,所以認為自己不具備評價他人的資格,也不配自以為是地替別人感同身受。”
    季和說:“我還以為,你會因為周隨容的遭遇,無條件站在嚴見遠的對立麵。”
    方清晝聞言,偏頭望向周隨容的方向,季和跟著看過去。
    周隨容就倚靠在廚房的窗台上等待,看姿勢在朝這邊張望,他無聊地沿著牆根走了兩步,又回到原位,兩手抱胸,靜止定格下來。
    警員打著手電從屋內經過,防盜窗的不鏽鋼防護欄在光芒的拉扯下投出條條框框的影子,投在周隨容的身上,猶如一個封閉的牢籠。
    季和內心湧起一股衝動,促使她問了出來:“方清晝,你會不會後悔當初告訴我周隨容的事情?如果你沒有向我透露,周隨容才是第一個受害人,我不會想到去追查他的過去。又或者,如果你遇到的不是我,別的刑警可能不會跟我一樣,尋根究底,還步步緊逼。”
    方清晝不錯眼地看向她,臉上依舊是那種無波無瀾的表情。眼睛深得像海,又靜得像湖泊,在幽沉沉的夜裏,漾著如水的燈火。
    “嗯……”季和跟她對視了會兒,意識到自己問了個相當愚蠢的問題,手指頂開兜裏的煙盒,要抽出來時回憶起自己還在現場,空虛地收回手,收回前言,“沒什麽。熬夜熬糊塗了。”
    方清晝早在告知她答案的時候,就該有過最糟糕的預測。
    方清晝朝那邊揮了揮手,周隨容看見了,邁著長腿,三步並作兩步地走過來,佯裝不在意地道:“悄悄話說完了啊?”
    方清晝說:“嗯,說你壞話。”
    “你說我壞話還需要背著我啊?”周隨容表情誇張地道,“不得了,我現在地位這麽高?”
    他說著就從兜裏摸出一塊餅幹,撕開喂到方清晝嘴邊了。
    “嘖。”季和煙癮犯了,對著這兩人膩歪渾身不痛快,“沒看見你們兩個吵起來,感覺怪難受的。”
    周隨容按住方清晝在他口袋翻找的手:“季隊,這是我們人民警察該有的想法嗎?”
    人民警察勾勾嘴角,露出個帶著點死意的微笑。
    石牆外的人群移動起來。季和表情肅穆地靠近過去查看。
    法醫清點完白骨的數量,確認現場沒有遺漏,將白骨裝好,準備帶走屍檢。
    影影綽綽的人□□錯,草的影子、樹的影子,一條條漆黑的線段間雜在那些撲朔又變幻的剪影裏。
    方清晝仿佛看見許遠的父親活了過來,從土坑裏爬出來,腦袋套在繩索裏,注視著自己的腳下。周圍的人,與他一同站上絞刑架。
    “真不想上鏡啊,外麵那些人怎麽還不走?”法醫扯了扯口罩,奈何臉大,怎麽也擋不嚴實,憂愁歎道,“這麽出去,他們得把我拍得鬼鬼祟祟的,網友看見又要說我形象猥瑣,做賊心虛。”
    邊上警員拍拍他的後背苦中作樂:“沒事,你出門後三步跨兩步地衝過去,讓他們見識一下什麽叫胖子的靈活。我們擋在你身後。”
    一群人拖拖拉拉地往外走。
    不必跟出去,幾人已經能夠聽到門外久候多時的記者跟網友們,大喊著發出的質問。
    “是不是挖到許遠父親的屍體了?為什麽許遠父子失蹤二十多年,警方到現在才發現?”
    “為什麽警方到現場的時間比記者甚至網友還慢?是不是在故意拖延效率?”
    “法醫可以判斷出大致死因了嗎?”
    “為什麽警方那麽快就發現了屍體?是不是說明警方一早就知道藏屍的地點?”
    “真挖出來了?屍體帶哪兒去啊?屍檢的結果不會是自殺吧?”
    “請回答!公民要求知情!”
    聲音漸行遠去,直到在警務車離開後,爆炸成一團難以辨聽的錯雜議論。
    季和:“……”
    邊上的坑是現成的,舒適得讓人想直接躺進去。
    方清晝一闔眼皮,打破了狹小空間裏這陣冰封的靜默:“這就是他的視角。”
    周隨容自然而然地握住她的手,低頭問:“啊?什麽視角?”
    季和長吐一口廢氣:“我覺得的吧……”
    她站在一片廢墟似的泥沙上,忽而生出一股慶幸,仰頭喟歎道:“A市的風水確實好。”
    差點忘了自己是A市人。
    這些破事兒要是發生在他們分局的轄區,此刻得有無數道鞭子交替著抽得她即刻陀螺成精。
    趙戎不知道得尖叫成什麽樣。
    那邊,準陀螺——馮隊,忙完手頭的任務後大步朝他們走來。兩臂擺在身側,健碩的體格讓他靠近的架勢宛如一頭被激怒的野熊,寬闊的肩背讓整片地驟然暗了下來。
    周隨容不由自主地按住方清晝的肩膀,將她往旁邊拉了一下,又拉了一下。
    馮隊察覺到他的小動作,怒瞪雙眼,張嘴火星四濺地道:“你拿我當流氓啊?怕什麽?我看起來像是要打人嗎?!”
    在場幾人不好評判。馮隊跟著熄火了。
    馮隊撓了撓緊貼著頭皮的短發,低沉粗啞道:“這位方顧問,你覺得,現在怎麽樣啊?”
    這話問得糊裏糊塗,畢竟馮隊認得清局麵,隻是想跟專家隨便聊聊,找點安慰,順道看能不能拓展思路。
    豈料方清晝耿直地給了他靈魂一記重錘:“你們完蛋了。”
    馮隊跟被火燎著了似的,虎軀震顫了下。
    得,找了個活閻王。
    周隨容見對方臉色鐵青,幹笑著說:“方總,能不能用委婉一點的說法啊?”
    方清晝:“the end.”
    季和咬肌抽動,腳步無聲後撤。
    “……”周隨容避開馮隊殺氣騰騰的目光,再次試圖補救,“我不是指這種委婉……我是說,有沒有帶距離感一點的表述。”
    方清晝當真思考了下,用了片晌道:“離事態發酵還有一小段時間。緩期執行。”
    周隨容感覺空氣稀薄,給了馮隊一個愛莫能助的眼神。
    馮隊捂住胸口,懷疑自己有了什麽新毛病:“你別說,我這心裏麵突突完一陣,感覺好多了。怎麽回事兒啊?我也變態了?”
    “逗你們的。”方清晝掃過臉上寫著一言難盡的幾人,“船到橋頭,順其自然嘛。還能怎麽樣?許遠的事情已經解決了,之後解決嚴見遠的。”
    方清晝說完瞅了眼周隨容。後者敏銳地察覺,歪過頭問:“怎麽?我也有問題?”
    方清晝說:“你有什麽煩惱需要請求外援的話,我可以優先處理。”
    周隨容敬謝不敏,後仰擺手道:“不用了神醫,我沒有。”
    季和有時候是真佩服方清晝這種泰山崩於前還能跟人談笑風生的勁兒。要不外號會叫領導呢?
    就是她的幽默普通人理解不了。
    季和聽外麵動靜小了,疲倦地道:“我找地方抽根煙。”
    馮隊一摸口袋,緊跟陣容:“我也去。”
    季和瞥見方清晝寫在臉上將要出口的勸告,先行道:“不然你研究一下,能不能把人的腦子電一電,就把煙給戒了,這技術絕對造福人類。可行嗎?”
    方清晝從兩人身側走過,禮貌道別:“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