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 告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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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降溫後的夜晚有了點秋天的味道,帶著有別於城市的曠放跟寧靜。
    周隨容把車停在稍遠的位置,走到一半,方清晝忽然停了下來,叫他的名字:“周隨容。”
    周隨容:“嗯?”
    路邊有一條飄著雜草的水溝,散發著些微的腥臭。方清晝指著一個波動的光斑說:“水裏的月亮好大。”
    周隨容跟著她在黑暗裏瞧了半天,怎麽也沒猜到她神情專注是在看這個,手指著從水麵移到高處,哭笑不得地道:“那是路邊的燈吧?”
    周隨容說著轉過視線,對上方清晝的臉。後者也正看著他,眉眼彎曲,閃爍著碎光的眼珠裏帶著率直的純真的笑意。
    方清晝按下他的手指,說:“我就說你缺乏情調。”
    和暢的風吹開方清晝額前的碎發,周隨容一臉受教,人也貼了過去,腦袋搭著她的頸間,抱著她軟綿綿地說:“糟了,我好煞風景。”
    周隨容擅長用撒嬌來哄她高興,並樂此不疲,手段高明。
    方清晝揉了揉他的頭發。
    周隨容半掛在她身上,跟個大型移動熱源一樣,推著她往車上走,嬉皮笑臉地說:“方總今天看起來沒什麽精神,要不要小周給您服務一下?”
    小周還沒正式走馬上任,身上的手機不合時宜地響起來。
    他把車門關上,拿出手機,發現是大學時期的室友。
    “老周!好久沒見啦!最近怎麽樣?”
    對方寒暄兩句,切入正題:“我明年年初結婚,電子請柬晚點發你,記得一定要來啊。兄弟們正好聚一聚。”
    周隨容近期難得聽到一件喜訊,由衷祝福:“恭喜!”
    他搜索導航,順手點開外放。
    對方發完邀約,緊跟著聊起方清晝,嘴欠地問了一句:“你們還沒分吧?”
    “你給我滾蛋!”周隨容想要掛斷電話的意圖瞬間被憤怒取代,沒好氣地道,“哪有人一上來就問分沒分的?你小子快結婚了還不會說好話嗎?”
    還好是現在打來,這要是放在一周以前,周隨容就上門跟他同歸於盡了。
    對方不知道他開了免提,話題的另一個主人公正坐在同一輛車上,聞言大笑著說:“哈哈哈對不起,主要是我想象不出學姐談戀愛的樣子。不對,她其實比我們小。你比她老一個月是吧?”
    周隨容笑罵道:“一個月用不上‘老’字!沒別的事我先掛了,準備開車。”
    “先別啊!你記得問問學姐要不要一起來,來的話我給你們專門排個全員i人的桌,保證不吵你們。”對方怕他掛斷,亢奮地拋出下一個話題,“你們打算什麽時候結婚?學姐能接受婚姻嗎?說真的,我完全沒辦法想象學姐跟人組建家庭,可能是我沒見過你們倆相處的模式。她在我心裏的形象還是神。求你了帶她來吧!”
    周隨容瞅了邊上的方清晝一眼,因這個問題有些呆愣,表情中透出一點傻氣。
    同學大嗓門地問:“當時聽別人說你們兩個在交往的時候,我還以為是在胡扯,沒想到是真的。我們幾個在群裏一頓琢磨,你那時候天天捧著個手機傻笑是在給學姐發信息是吧?你們是不是老早就談上了,等畢業後才公開?那得好多年了!你們對未來有計劃了嗎?”
    所有人似乎都不相信方清晝會戀愛。
    可能是因為愛情的每一個特質都跟方清晝的規則相違背——複雜、不穩定、容易坍塌,需要大量的情緒去維係,出現問題時沒有標準答案,修補裂縫也無法恢複如初。本質虛幻,卻被要求真實。
    如同低廉的貨品,標著昂貴的售價。方清晝擁有的東西太多,沒有任何理由購買。
    對方提起大學時期的往事,滔滔不絕說個沒完。周隨容被他幾句無心的話說得心神不寧,忘了打斷。
    方清晝不知道有沒有在聽,端出了電腦,在抽空處理郵件裏的工作信息。
    一直到話題繞了一圈,同學又一次在好奇的驅動下聊到他們的戀愛經曆。
    “你們到底是怎麽在一起的?真的不能說嗎?為什麽啊?”
    周隨容無精打采地道:“哪來那麽多為什麽?太晚了,我還有事,先掛了。”
    方清晝本來不打算插入他們朋友間的對話,終於憋不住,按下電腦屏幕,說:“我追的他。”
    對麵一下沒聲了。
    下一刻電話掛斷,微信的信息提示瘋狂響起,“叮叮叮”瞬間閃出二十來條,展示著發送者的手速。
    等周隨容點進去,又一條條消失,僅留下正中間成排的“對方撤回了一條信息”。
    半晌顫顫巍巍地蹦出一句:學姐沒在查你的聊天記錄吧?你怎麽不說啊?!
    周隨容:“……”
    他一直覺得自己是個能屈能伸的好漢,這麽看來還是有待修煉。
    方清晝把膝蓋上的電腦放下,慢吞吞地說:“他們都認為我跟他們不一樣,我不知道哪裏不一樣。是我想得太多,還是想得太少?”
    周隨容立即道:“別聽他們胡說,你沒有哪裏不一樣。人跟人本身就不一樣,不同才是唯一的相同點。”
    “我跟他們聊不明白。”方清晝帶著不信任的目光打量他,“你小時候也有人會這麽說你嗎?”
    周隨容說:“我嗎?我小時候沒什麽人跟我說話,所以語言表達能力有點問題,有不少語病,是後來才改好的。”
    方清晝謙遜反省:“那我的語言表達能力也有點問題。可能就是這樣才總被誤解。”
    周隨容可不敢讓她再升級自己的語言技巧了,眼神堅定地鼓舞她:“你沒有問題,你的表達生動形象。別人是詞不達意,我們方總隻是坦誠相待。他們接受不了才是他們的問題。”
    方清晝隻當他是盲目,正色道:“周隨容,你不要這麽肯定我。人要承認自己是有缺點的。我也會犯錯。”
    周隨容好喜歡跟她胡天海地地閑扯這些,因為方清晝在鬧著玩兒跟講正事時用的是同一個表情,經常能冒出句叫他始料不及的話,讓他發出驚奇的感歎。
    周隨容麵帶笑容注視她:“方總犯了什麽錯?”
    他以為方清晝會在一番思索後自信地表示這僅是一種假設,看著對方嘴唇張合,鑽進耳朵裏的卻是一句夢話似:“如果我犯罪了。”
    “我沒有惡意,但還是傷害到了別人。從法律上來說我有罪,被起訴的話可能要麵對漫長的刑期……”方清晝慎重其事的語氣讓聲音沉沉落地,每一個字都將氣氛巨大的空洞。到結尾出現一段難熬的暫停,堅持說了下去,“如果我沒有辦法麵對這種愧疚跟刑罰,你希望我怎麽做?”
    她的告罪倉促而草率,其中的意味卻真實而清晰。
    周隨容的呼吸聲陡然凝固,周遭陷入一片悚怖的死寂。
    周隨容後仰著退開,臉上笑容一點點消失,表情有些空白,盯著她的眼睛看了許久,神色才有微微變動,嘴巴張開又閉緊,喉結沉緩地滾動了下。
    他像是在思考,可情緒還沼澤般的粘稠裏拔不出來,怔怔地問:“你說什麽?”
    “你聽懂了。”方清晝這次沒再回避,“你再想想。”
    周隨容在評析她這段話裏玩笑的含量。可惜無法說服自己。因為方清晝是個高度理性的人,再沒有分寸,也不會拿這樣的話題逗樂。
    “沈知陽殺人前,你又去見她了?”周隨容隻能依憑零碎的證據做有限猜想,“你們之前聊到項目資料泄露,是不是沈知陽被對方影響恢複了認知,想要報仇,你為了幫她又去重啟項目,可沈知陽還是不受控地殺了人,因此檢方認為你有連帶責任?你找律師問過了嗎?”
    方清晝沒想到前因後果給他連上了,擔心謊言破敗,抿著唇以沉默作答。
    周隨容審視著她,如炬的目光沒放過她的每一絲變動,妄圖從她臉上讀出答案:“我們是不是因為這個事情吵架了?我不同意你的決定,所以我們分手。我去搜集證據,被對方察覺,兩人發生爭執,我從山上滾了下去……”
    方清晝裝糊塗地道:“比你之前猜的那些天方夜譚合理得多,你覺得呢?”
    周隨容的喜悅、驚懼、憂怖,在須臾間翻覆傾軋,一時難以冷靜,兩手按著方向盤,低聲重複了兩遍:“抱歉,你讓我想想。”
    說是想,周隨容根本無法思考,隻是對著燈光下的影子描摹,讓恐懼跳動的心髒平複下來。
    沒等多久,周隨容再次開口,聲音中的波動已經回落下去,問:“你要在我身上靠一會兒嗎?”
    方清晝說:“不用了。”
    “好吧。”周隨容用力握住她的手,又說,“B市的日出你看過嗎?這裏的博物館也很有名,你要不要去?”
    方清晝等著他往後推進話題。
    周隨容指尖發涼,緊緊收攏,幾乎是勒著方清晝的手。
    可能之前是有過心理準備,說出來沒有他以為的困難:“如果是這樣,我們早點回A市吧。我們還是要遵紀守法,承擔該有的責任,比在外麵惶惶不可終日地躲藏要好,對嗎?這個你得麵對。”
    方清晝說:“要坐牢。”
    “我覺得坐牢沒有那麽可怕。”周隨容循循善誘地勸說,“你看,你善於習慣任何規律的生活,監獄裏重複的日常對你來說跟不會有太大的難度。或者你可以申請在監獄裏進行深度研究、學習,我認為以你的條件會被接受。嗯……你沒那麽喜歡錢,那對你來說唾手可得。何況憑你的才能,多得是人願意留著高薪等我出來,所以事業不會受到太大的影響。也無所謂他人的評價,不用因為外界的眼光譴責自己。如果你怕寂寞的話,我會去看你。”
    周隨容聲音放得很輕很輕,前傾著靠近,鼻尖快要抵上她低垂下去的額頭。噴灑出的呼吸讓方清晝閉上了眼睛。
    他盡量摒棄設想中可能出現的冰冷和困苦,把失敗修飾得讓人期待:“我會經常去給你探監,抓緊每一秒跟你說話,直到獄警過來拽我離開。我會提前打好草稿,給你講各種有趣的事情。不過公司發展可能沒有辦法保證,我隻能答應你不讓它倒閉。”
    “你是在約我吃牢飯嗎?”方清晝對他描繪出的場景感到好笑,“要是獄警力氣沒你大怎麽辦?”
    周隨容也笑:“我爭取讓他們能順利把我拖走,不然下次不讓我探監了怎麽辦?”
    他代入情景具體想象了下,捂住眼睛羞恥地道:“一定要演嗎?感覺會被嘲笑。我隻是隨便說一下,你真要看啊?”
    方清晝凝視著他問:“你覺得這樣的生活可以接受嗎?”
    周隨容親了親她的額頭,手按住她的後頸,將人攬進懷裏,震顫的聲帶裏暴露出些許祈求的意味:“我希望你可以接受。它其實沒那麽困難。”
    方清晝說:“那我希望你可以記住你今天說的話。”
    強烈震蕩的心神幹擾了周隨容的判斷,讓他體會不出方清晝話語裏的別有深意,隻當她是不安。
    周隨容撥了撥她的頭發,緊跟著打探:“我沒了解過這方麵的法律。季隊有告訴過你,可能會被判多久嗎?三年以下?”
    方清晝埋著頭不說話。
    周隨容心裏發毛,沉了沉問:“三年以上五年以下?”
    方清晝小幅度地搖了搖頭。
    周隨容蹙了下眉,“啊”了一聲:“十年以上?不至於吧?”
    “你覺得太長了嗎?”方清晝抬起頭問,“你會去交新的女朋友嗎?”
    周隨容失笑:“不了吧,難道我要帶著她去給你探監?那太奇怪了?”
    方清晝說:“那我們一直在一起。”
    周隨容捧著她的臉,無端有種如釋重負的感覺,應下她的承諾。
    “不知道為什麽……”周隨容感覺臉頰濕潤,眼淚不受控地在往下掉,哽咽著笑道,“好奇怪,不知道為什麽,我現在覺得非常開心。”
    他在方清晝冰涼的回吻裏,嚐到了眼淚的鹹味,帶著想讓時間就此靜止的柔軟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