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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遊翔不由分說地要拽著陸盛興離開。公司門前還有幾位蹲守的記者,循著動靜注意到拉扯的兩人。陸盛興擔心自己被拍到醜陋的形象,沒怎麽撒潑抗爭,半推半就地跟著走了。
來到無人的大樓側麵,許遊翔還是沒有撒手,頂著他那不堪入目的綠腦袋又開始搖晃。
陸盛興把他的手推開,用包擋在兩人中間:“冒昧地問一句,你為什麽一直在對我跳大神?”
許遊翔急道:“我看不清啊!它的嘴卡不準位置!”
陸盛興:“……”
過了一整個“目中無人”的早上,許遊翔的脖子快被擰折了。他摘下頭套,露出張枯槁柴瘦的臉。嘴唇發白,大汗淋漓,是個讓人想馬上撥打急救電話的□□骨頭架。渾身上下最有生命力的恐怕就是那頭未及時修剪的半長發。
陸盛興本來表演欲大發,想質問他是不是人販子,看清他這模樣都不好意思潑黑水了,收斂了氣勢,淳樸乖順地問:“你認識我哥啊?”
許遊翔說:“你表哥叫周隨容是吧?我給你看他的微信好友。”
他掏出屏幕開裂的舊手機,點進微信。界麵一直卡在深藍色的地球圖片上,宛如一張靜態照片。
他點擊退出,沒有反應,說了句“死機了”,熟練地選擇關機重啟。
陸盛興:“……”哥,真的別再給我表演小品了。
“行了我相信你,騙子沒你那麽窮。”陸盛興無力地道,“我請你吃個早飯吧。”
他看著許遊翔那張消損的臉,擔心他隨時能撲倒在街頭。
許遊翔在衣服上擦了擦屏幕,收起手機說:“買兩個包子就行。”
兩人在路邊的小早餐店裏買了包子,陸盛興還沒掃碼,許遊翔快一步付了現金。
二人並排坐在馬路邊上,就著車尾氣吃早飯。
陸盛興為自己花了窮鬼的錢感到心虛,神態軟化不少。
許遊翔說:“你哥說你打算簽梁益正的MCN公司。你不會已經簽了吧?”
陸盛興垂頭喪氣地道:“沒有。我看了遍合同,覺得不合理,要求他們改幾條,他們當場變臉把我趕出來了。”
許遊翔一臉的不可置信,瞳孔裏全是“你居然會看合同”的震驚。
“把你嘴巴合上!”陸盛興怒氣衝衝地睨他一眼,擺弄了下自己的發型,不屑道,“我這樣的條件,他們不簽我,是他們的損失!”
許遊翔對著他的臉端量了好一會兒,因不擅撒謊,垂下了頭,跟懷裏抱著的綠青蛙麵麵相覷。
陸盛興沒察覺到他沉默中的善意,拿手肘杵了杵他,尋求認同:“對吧?”
許遊翔吞吞吐吐地問:“你身邊沒有人跟你說過實話嗎?”
“啊?”陸盛興受到了前所未有的羞辱,出離憤怒地指責,“你這人懂不懂美醜啊?你的審美跟你的賬戶餘額一樣,是負的嗎?!”
許遊翔直麵他的狂暴,嚅囁著道:“你跟你哥不怎麽像來著……”
智商看起來也不怎麽樣。
基因的表達真是殘酷啊……
許遊翔安慰他:“不過你比你哥單純。真的。”
陸盛興氣炸了,頭回覺得跟人沒話聊。
他咬了兩口肉包,醞釀了下,挺直腰杆子宣告:“我下午再去。等見到梁益正,他肯定會想簽我。”
“你還去啊?”許遊翔恨鐵不成鋼,握拳捶了下他的後肩,“你為了紅不擇手段嗎?我告訴你梁益正自身難保,你跟著他沒出路的!”
陸盛興叫了聲,揉搓著痛處說:“你懂什麽?我幹這一行——不是,我研究網絡好幾年了,有數著呢。網上那些關於梁益正的新聞我也刷了一遍,鬧得那麽沸沸揚揚,結果壓根沒有一條實質性的證據,說捕風捉影都算客氣。你知道這個熱度是怎麽爆發起來的嗎?”
許遊翔氣憤填膺:“網友見識到他的喪盡天良!”
“我去你的。”陸盛興壓根不指望他能吐出什麽有價值的觀點,點開一條短視頻,選擇播放。
“前天晚上許遠在夜市持刀行凶的時候,這件事還是維持在一定範圍內傳播,畢竟嚴格來講隻是虛驚一場,沒造成什麽人員傷亡。真正讓熱度開始指數式攀升的,是零點過後集中噴發的同類視頻。”
許遊翔一邊讀著字幕,一邊聽著陸盛興在耳邊總結,一心二用下沒怎麽上心。
“一堆營銷號開始曝光梁益正的收益,說他早年靠著被霸淩的人設起家,賺了上億收入,真正被霸淩的人卻被他的保護傘逼到家破人亡,最終走投無路,隻能依靠犯罪的手段跟他同歸於盡,可即便是豁出性命,梁益正還是被24小時貼身保護的警察救了下來,毫發無損。最熱的這條視頻點讚已經破百萬了,你懂是什麽傳播度嗎?”
一直到視頻播放結束,許遊翔才轉過臉,集中心神看著陸盛興分析。
“包括昨天,在許遠老家那裏,根本沒有人拍到警方挖出了什麽,公安也沒出正式的公告,大批博主就迫不及待地帶風氣說挖出的是許父的屍體,而且最終的屍檢結果一定是自殺。這是什麽意圖實在太明顯了。”陸盛興說得胸有成竹,“做視頻搜集資料還得要時間呢,這麽有組織有效率的行為,擺明了是有水軍在背後推動,目的是挑起社會矛盾,至少得有80%是假的。那個許遠不定是有什麽妄想症呢?視頻裏這個人一看就不正常啊!”
許遊翔捏緊了手裏的包子,氣吼吼地道:“持刀的那個不是許遠!”
“你怎麽知道?”陸盛興腦筋一轉,試探道,“你見過許遠?”
許遊翔一時口快,緊跟著麵露懊悔。
陸盛興心髒登時咯噔一沉,撲過去抱著他的頭前前後後摸了一遍。
他手勁大,許遊翔沒推得開他,叫道:“你幹什麽啊!”
陸盛興確認他身上沒有留下手術的痕跡,暗暗鬆了口氣,說:“我看看你腦子有沒有坑。”
“你腦子才有坑!”許遊翔覺得這小子行為詭異,飄忽不定,想一出是一出。
許遊翔兩手搭在膝蓋上,手裏的包子被他捏扁,裏麵的湯汁流滿了塑料袋,他小心地把袋子扒開,揉了揉被吹進頭發的眼睛,沒什麽精氣神地說:“許遠的事情是真的。網上說的大半是真的。輿論鬧到這地步,警方還是無動於衷。你非要拿那些仗義執言的網友當水軍,我也沒什麽好說的。”
陸盛興深思一陣,帶著尖銳的惡意揣測道:“你有沒有想過,許遠是在利用你?他說謊讓你對他產生同情,跟他現在利用網友為他衝鋒陷陣一個道理。他自己躲在背後看這場鬧劇,目的是整垮梁益正。那他為什麽不自己露麵?是見不得人嗎?”
許遊翔急赤白臉地說:“這怎麽能叫整?你知道梁益正的手段有多下作嗎?現在罵他的這些罪狀不過是冰山一角。他借用運營的名義簽了大批的女主播,不懂事的就不給推薦、不發工資,在公司內部搞階級劃分,給每個人標等級,皇帝一樣地給他們分配權力,對他們洗腦,壓迫、詆毀、羞辱他們,好逼著他們聽話,這種把戲他玩得多了!從學生時候他就是這樣!”
陸盛興斜眼掃去,否決跟輕視的意味溢於言表:“你才是被許遠洗腦了吧?大部分公司製度都不公平啊。職位本來就有高低。哪個打工人麵對上級不得低聲下氣?不然為什麽會稱呼自己為牛馬?”
“普通工作她們能走,簽了梁益正的公司她們走得掉嗎?她們賠不起違約金。”許遊翔說得激憤起來,薄紅從脖子一路蔓延到臉上,怒不可遏。
“你要是進了那個邪教一樣的地方,你也得扒層皮。他們先找個人扮白臉用甜言蜜語給你釣著,哄你聽話,再找一個扮黑臉的,吹毛求疵地挑你的錯誤,給你定各種嚴苛的要求。你完不成,他們就有理由懲罰你,用公平和搞笑當借口,讓你去做一些丟人現眼的事,一步步降低你的底線。等你習慣了他們的規則,你就會向往金錢、粉絲、地位,想用成功來彌補自己被踐踏的尊嚴,然後不自覺順著身邊的趨勢選擇走捷徑。
“你以為梁益正簽的那些網紅,沒多少粉絲,卻能拿到那麽高的打賞,是因為她們跳舞跳得好嗎?”
陸盛興快聲問:“你又沒在梁益正的公司裏工作過,怎麽說得好像自己親眼看到過一樣。”
許遊翔大抵是聽多了類似的詰問跟駁斥,陡然沒了血色,弱聲堅持:“我就是知道。”
“是許遠告訴你的。”陸盛興雙目清明地注視著他,眸光焦點搜證似地在他臉上打轉,“你跟他還有聯係。”
許遊翔心頭掀起的驚濤怒浪徹底消散,偃旗息鼓地縮回了脖子,瞬息間又變回之前那個瘦骨伶仃,淒涼頹毀的青年。
“你隻會幫梁益正說話,做他那種歪理學說的信徒。”許遊翔神情灰敗地佝僂起來,他抹了把臉,聲音聽起來像是要哭了,“B市就那麽一家規模算大的MCN公司,我前女友也簽進去了,然後整個人都變了。我想舉報梁益正,報警說證據不夠立案,發視頻網上沒熱度,去他公司,保安又不讓我進去。得罪他後,他派幾個流氓混混去我單位裏鬧,把我工作給搞黃了。為了報複我,還給我灌酒,把我弄丟了半條命。
“反正我說了也不會有人信,信不信隨你。”
“我不是梁益正的信徒。好吧,我相信你行了吧?不過我覺得你也別太拿許遠當什麽好人。”陸盛興說,“我聽我表哥說,B市不安全,有人在暗中教唆殺人。持刀的那個就是。我之前當他是危言聳聽,現在覺得跟真相八九不離十。許遠告訴你這麽多事,指不定就是為了激化你的情緒,把你當下一個目標。你別再跟他聯係了。”
“這種未公開的調查內容他也敢告訴你?!”許遊翔驚詫了句,又很快想通了,“算了,畢竟他是一個拍照片的,也難怪。你別再往外說了,傳出去你哥可能會被拘留。”
這張嘴損得一視同仁,陸盛興決定姑且原諒他。
許遊翔見他沒再跟自己辯論,重新認識他,有感而發一句:“你人其實還挺好的。”就是有點蠢,別人說什麽信什麽。
他的表情太刺眼,陸盛興衝他亮起拳頭:“我會打你啊。你這脆皮一拳就半條命了。”
陸盛興被說得鬱鬱寡歡,剩下半個包子也沒心情吃了。
他歎了口氣,準備拿去扔了,許遊翔見狀道:“給我吃,不要浪費糧食。”
“你惡不惡心啊?”陸盛興見他作勢來搶,一把將包子全塞進嘴裏,鼓囊著嘴咽不下去,被噎得有點反胃,隻能金剛怒目地瞪著他罵,“你這人毛病好多!我真的不想跟你待一塊兒!”
許遊翔不甘示弱:“我還不想跟你在一塊兒呢!”
要不是收了方清晝的兩萬塊錢,他才懶得管這種嬌生慣養喜歡作死的大少爺。
說起這個,他意識到自己忘了通知周隨容。
許遊翔拿出手機開機,這回爭氣地進到了社交軟件。他給對麵撥去語音。
“周先生,我碰到你弟弟了。”許遊翔對自己的資助者恭敬有加,“他就在我邊上。”
“我弟?”周隨容說,“哦,陸盛興啊?”
他的火氣慢半拍地冒出來,聲調逐步高揚,道:“那死小子,跑沒影了,連我的電話也不接。你一定幫我看著他,別讓他做傻事。”
陸盛興平白無故地挨了頓罵,臭著臉道:“周隨容!你閉嘴!”
周隨容:“你看看,我的話他半句不聽,你能不能幫忙照顧他幾天,生活費我可以給你打過去。”
“不用了,我還有。”許遊翔為難地道,“但是這不好吧?”
陸盛興盯著他的手機,心裏琢磨著:偷手機……不,偷垃圾,會犯法嗎?
“陸盛興!”周隨容在對麵聲色俱厲地警告,“你要是再敢玩失蹤,我就告訴你爸媽,把你的卡全停了。我一定剝掉你一層皮!”
陸盛興忍氣吞聲地抽動著嘴角。
周隨容又換上熟稔感激的語氣,懇求道:“許遊翔,你跟他多聊聊吧,你要是能把他勸到回心轉意,跟我回家幹正經工作,你就是我們老周家的恩人。”
許遊翔:“你不是說他姓陸嗎?”
周隨容毫無障礙地接嘴:“老周家老陸家老方家的恩人。我們全都是一家人。”
許遊翔形單影隻的,聽著這話有點羨慕了,掛斷電話後跟陸盛興說:“不要破壞你們那麽大的家族。你的親人是真心實意地為了你好。”
陸盛興對這由三個沒有血緣關係的同事組成大家族暫時生不出別樣的感情,惋惜說:“你為什麽不要錢?讓他打生活費啊!多要點!”
“我還有。”許遊翔說,“我有19011塊。夠你吃飯了。”
……這有零有整的,那是真家底了。
陸盛興刻意沒問他,戴著個青蛙頭套,在梁益正的公司門口反複徘徊是打算做什麽。過去扔了垃圾,隨口問:“你家多大?有我住的地方嗎?”
許遊翔還是珍惜地抱著他撿來的頭套,說:“50來平米。”
陸盛興:“……”
一輩子沒做真過牛馬,現在要去住兔子窩了。
陸盛興:“你快問我,我為什麽不去正經工作。”
許遊翔:“為什麽?”
陸盛興憤然作色,大罵周隨容的不人道:“因為我畢業後的第一份工作,就遇到了凶殘的黃世仁!牛馬養殖場的奴隸主!不講人權的獨裁者!”
·
“總感覺……”周隨容擦了擦發癢的鼻子,“鞭炮在罵我。”
這是毋庸置疑的事。
方清晝說:“我也聽到了,罵得好近。”
“混蛋!一群狗東西!”
開了外放一樣的洪亮吼聲穿透門板,從走廊深處傳來。
周隨容繼續往裏靠近,聽清是梁益正在分局叫罵。
他擰開房門,極具殺傷力的聲波狂風驟雨似地砸來,才發現不是門板隔音的問題。
“9月15號我就要結婚了,現在網上全是黑我的謠言。什麽同學說、鄰居說、網傳,拿一堆狗屁倒灶的東西汙蔑我,這婚我還怎麽結?那些賬號你們留著不封,幹什麽?你們也想黑紅啊?那些人你們放著不抓是要留著給明年攢業績?水軍不是違法嗎?”
現場儼然已經經受過一波衝擊,警察小哥穩如泰山地坐著,等梁益正罵完,擺出標準的微笑服務道:“重案隊不管網暴的事情,你可以去派出所登記一下。而且跟平台溝通、處理核實需要時間,網警也不能說封誰就封誰。”
梁益正一口氣喘不平,怒極反笑道:“你們叫我配合調查,可以,我陪你們錄了一晚上的口供。現在網上的人無成本地說我殺人。我明明是受害者,我差點被人一刀抹脖子了,現在倒是被罵成個孫子,誰配合我啊?你們警方澄清的公告呢?那瘋子到底是誰啊!”
季和搭了個腔:“他說他就叫許遠。”
方清晝才發現季和端著杯茶坐在窗邊曬太陽,一派悠然自得的安逸模樣。
“所以說許遠是特麽的誰啊!”梁益正拍桌怒吼,呼喝完意識到這個名字過於熟悉,正是這幾天跟他深度綁定的受害人。
“放屁!”梁益正聲音輕了點,“他整容失敗了?人怎麽可能長呲成那樣?”
他眼珠轉了轉,忽略疑點,再次氣勢如虹地發難:“就算他是許遠又怎麽樣?我瞎了!看見了沒有!我瞎了一隻眼睛,他全須全尾的,到底是誰該報複誰?”
季和喝了口茶,再次說:“昨天在許遠家後院挖到了一具成年男屍。”
梁益正的罵聲戛然而止,緩緩扭頭看她,一幅見了鬼的表情,顯示是切實感到意外,那些被他嗬斥的荒唐流言竟能成真。
“那跟我有什麽關係?”他嘴唇動了動,指著自己道,“怎麽可能是我殺的?我當時才初一。你們別告訴我,你們也信網上那些離譜的言論,覺得是我爸以權謀私!”
方清晝在季和邊上分了個位置,架起條腿,找了個舒服的姿勢。
“他也不是要為父親死的事情向你尋仇。”方清晝說,“所以他沒有殺了你,他是想發動社會對你進行譴責。譴責的也不是你年幼無知時犯的錯誤,是你持續至今的謊言,以及非法牟利的手段。”
梁益正的冷嘲熱諷到了嘴邊。
方清晝沒給他機會,完成了自問自答:“因為他心理變態。做這些是基於自己的立場,而不是什麽偉大的信仰或者對公正的追求。”
這一句把梁益正幾要噴發的髒話給堵了回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