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 父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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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隨容患得患失的本性總是伴隨著幸福一同出現,覺得安穩是陷阱,沉迷是墮落,每時每刻提心吊膽,擔心一覺醒來發現擁有的快樂原來是場虛幻的黃粱夢夢。
他知道這樣非常非常不好,隻有跟方清晝靠近的時候可以得到治療,能夠脫離消極悲觀的泥沼,不計後果地享受。
所以他喜歡擁抱、親吻、氣息交融。
但隔著皮膚還是覺得不夠近,每一個細胞都極其的貪婪,想要汲取,也想要奉獻,想要對方直接看到自己的內心,哪怕取走自己的心髒。
恒溫空調的溫度打得有點低,洗過澡出來的一瞬有些冷。
周隨容頭發半幹地披著毛巾走向沙發,整個人跟沒骨頭一樣地靠在方清晝身上。
方清晝被擠到角落,沒辦法工作,把電腦搬到一旁的矮櫃上,感覺睡衣被他的頭發蹭得潮潤,沒怎麽用力地推了下他的頭。
周隨容扯下毛巾墊在她的腿上,順勢滑倒躺下,將腦袋靠在上麵。
周隨容懶洋洋地說:“我剛剛仔細思考了下,覺得不算。”
方清晝不知道他在浴室裏思考出什麽人生哲學,但聽這個腔調就覺得走勢不妙,表麵配合地問:“什麽不算?”
“沒有儀式感。”乍然的狂喜退卻,周隨容開始追求完美,“不可以這樣答應我,你怎麽能答應我呢?”
他側著身,沒看方清晝的眼睛,才敢這樣誇誇其談:“你應該先跟我提要求,比如工資卡要上交,雖然不可能看不上,但那是態度問題。還有家裏以後責任的分配。以及花,求婚怎麽可以連花都沒有?你有在聽我說嗎?”
方清晝捏著他的發絲,說:“我想聽你講故事。”
“什麽故事?”周隨容的手垂著向下,握住方清晝在空調下失溫的腳踝,注意力立馬被轉移,“怎麽不穿襪子?”
他要起來,方清晝把他按了回去,單手蓋在他的耳朵上,帶著矛盾的遲疑,問道:“你記得你……你爸爸?你的生父嗎?”
“啊……”
周隨容的心情驟然變得消沉,猶如落入寒冬的冰窖,冷得他不自覺地顫抖了一下。
他下意識想把這個問題用不經意的態度揭過,“哈哈”笑了兩聲,出口前改變了主意,決定不在這樣重要的一天對方清晝進行隱瞞跟欺騙,還是說了出來:“那個男人嗎……我媽從來不讓我見他,也不跟我說他的事,不過我應該見過。”
耳朵被捂著,聲音響亮得仿似在頭骨裏回蕩,將他嚇了一跳。他把方清晝的手拿開,沒有組織語言,想要什麽說什麽。
“你知道吧,我童年生活在一座小鎮。街坊鄰居大部分互相認識,閑著沒事就聚在一起聊天。
“鎮上的人會故意當著我的麵,裝作好奇的樣子跟身邊人打聽他的近況,大聲報出他的名字,同時頻頻往我身上使眼神,暗示說就是那個的誰誰啊。或者在我被家裏趕出來的時候,用關心的理由跟別的住戶感慨我媽媽的狠心,欲說還休地提及她離婚的經曆,來觀察我的反應。
“我多看他們兩眼,他們就會對視著竊笑,像是在做一件有趣的事。我再蠢也知道是怎麽回事。等我再長大一點,他們可能覺得我是個呆子,就有人幹脆當麵問我,你知道你爸爸是誰嗎?嗬嗬。”
周隨容想要露出一個微笑,可能沒有成功,臉頰的肌肉板結在一塊,像接錯了神經。
他側過頭,確認這個角度方清晝看不到他的臉,索性不再維持自己的表情,隻讓聲音聽起來依舊明快。
“聽起來很壞?其實人還可以。知道我餓肚子,他們偶爾會接濟我,給我送吃的。叔叔打我的時候,他們也會上來勸架,讓我逃跑。冬天太冷,還會讓我進店裏避風。
“不過對於小時候的我來說他們的性格太複雜了,我不知道怎麽跟他們相處。總體來說我還是討厭他們,他們給我帶來的大部分是不好的記憶。”
方清晝問:“你沒去找過他嗎?”
周隨容斬釘截鐵地道:“不找。那麽多人都知道他是我爸,他肯定也知道我是他兒子。他不主動找過我,我為什麽要去自取其辱?而且我覺得這樣做,會讓我媽失望。我當時正處於全心全意想討好她的階段。不過後來我還是見到他了。”
他的陳述變得繁複而零碎。
“我上小學的時候,大概是在二年級,學校開運動會,天氣跟現在差不多。”
“鎮上的小學沒什麽嚴格的安保,運動會的時候學校會對外開放,家長可以隨便進來。當時我跟班上的另外一個男同學站在一起維持秩序,就是那種戴個紅色的小袖章,防止有學生在比賽進行的時候衝到跑道上……”
周隨容說著停了下來,也察覺到自己東拉西扯條理雜亂,自嘲了一句:“我在說什麽?我就說我的語言表達能力有點問題。”
方清晝體貼地說:“我不知道這些。我小學隻讀了兩年,沒興趣參加當時的運動會。”
周隨容極力剔除掉描述中可能帶有負麵情緒的內容,用客觀而枯燥的文字來講述。
“體育老師在對麵喊我的名字,邊上的男同學下意識抬起了頭。我那個同學長相斯斯文文的,打扮得幹淨體麵,皮膚白、眼睛大,笑起來活潑又乖巧。我不一樣。媽媽不想把我留在家裏照顧,走關係提前送我進小學,我比同齡人要小兩歲。
“因為暑假幫著家裏做事,我曬得跟煤炭一樣黑。不發育,才一米出頭,頭發又長,人站在那裏,像是幹巴巴的野猴兒。”
“我聽見他跟邊上的人驕傲地說,‘那是我的種。’,大概是這種比較粗俗的話。我同學驚訝地問我,‘你爸嗎?’,我夢遊一樣地走過去,他看見是我,直接轉身走了。”
周隨容平靜地說完,沒聽見方清晝的回複,自己接了句總結:“沒了。我隻看過他那一麵。”
方清晝摸向周隨容的臉,沒有預想之中的濕潤。
周隨容轉過來,仰躺著看她。
頭頂的光有點刺眼,他皺了皺眉,合上單薄的眼皮,睫毛壓著眼瞼輕微地顫動。
周隨容總是因為一些小事掉眼淚,可是他不哭的樣子看起來更讓人覺得傷心。
方清晝觸碰到他的嘴唇,捏著他的臉把唇角往上提,擺出個肖似小醜的表情。隨後低下頭,投下一片陰影在周隨容的臉上。
周隨容睜開眼,澄明烏黑的眼睛看著她,做了個無聲的口型。在方清晝彎著腰靠近時,手臂勾住她的脖子,得到她一個繾綣的吻。
周隨容沒心沒肺地笑了出來:“不用管他。我的事跟他沒關係。”
周隨容已經不記得當初是什麽心情。是難過更多,還是難堪更多。也不記得自己究竟有沒有上前,在對方離開後又在原地站了多久。
對方像個本不必出場的背景板,慌亂中走到了鏡頭下,留下張一晃而過的臉,就倉促地離場。
隻要在方清晝的身邊,任何時候他都可以獲得安詳的夢。
·
早晨8點,梁益正公司門口的階梯上。
陸盛興拿著手機編輯信息。對麵的人懶得打字,直接撥過來一個語音通信。
“哎呀!”陸盛興抓了下頭,不厭其煩地點了接通,開口先道,“我來了!我在做事!但哪個正常人會直接過去找他啊?搞得我跟詐騙犯一樣,他怎麽可能相信我?”
季和說:“你領導。”
陸盛興忽略她的答案:“我在守株待兔。他來了我肯定能發現。他要是不來,那不就沒事了嗎?”
陸盛興正在據理力爭,肩膀被人拍了拍。
他轉過頭,迎麵對上一個放大的青蛙頭。
陸盛興從地上蹦起來,驚恐叫道:“媽呀!青蛙!”
戴著青蛙頭套的男人舉起兩手表示自己沒有惡意,細聲道:“我沒認錯的話,你是不是周隨容的弟弟?”
陸盛興警惕地瞪著他,眼珠順著他的頭轉向他的腳,看見他腳上那雙發白開膠的破鞋,猜到他的身份,不露聲色地問:“你怎麽知道?”
許遊翔的頭套不停往下滑,他用手撐了撐,問:“你在這裏幹什麽?最近梁益正的新聞鬧那麽大了,你還打算找他簽約啊?”
陸盛興懷疑周隨容背著自己編排了什麽,而且還恰恰跟他的計劃重合了。
陸盛興掛斷通話,兩手捧著手機,還是捱不過內心的本能,顧不上計較自己的人設,問:“請問你一定要頂著這個頭跟我說話嗎?”
許遊翔頭往後仰,搖晃著左右轉動,在陸盛興覺得他中了邪,打起退堂鼓的時候,陸盛興伸手掰了下嘴巴的位置,從漆黑的縫裏露出自己的眼睛,說:“他們認出我的話會把我趕走的。我不方便在這兒跟你多說。”
陸盛興麻了,滿肚子牢騷想噴到這二貨的臉上:“那為什麽隻有一個頭啊?”
許遊翔無辜地說:“因為買全套要錢,我隻找到一個別人不要的頭。”
“垃圾桶裏撿的啊?”陸盛興有點崩潰,抬手按在青蛙頭上,阻止他的靠近,別過臉喊,“你等等!你別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