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庇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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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嗒。”
    柴房外被上了鎖。
    蕭弈的行囊被還了回來,除了匕首、手弩、火石,其餘物件都在。
    他自有種既來之、則安之的淡定,從中拿出了胡餅、鹽醃幹肉與水囊,分了些給秋霜,自顧自地吃起來。
    “你的褡褳裏好像什麽都有呢。”
    “一些必備之物。”
    秋霜不吃那幹肉,掰了半塊胡餅,小口小口地嚼了,接過水囊飲了兩口,方才又道:“你放心,我雖是女子,一諾千金。一定會求信臣公保你一命的。”
    蕭弈問道:“你與李昉家的關係有多近?”
    “很近,還未出五服。”
    “那你父親被問罪,沒牽連到他家?”
    “其實有牽連到了一點,沼伯父本位居高官,因此事致仕了,他們家素來行事謹慎,頗能自保。”
    蕭弈點點頭,嚼了半塊幹肉,拿回水囊喝了幾口,因毛氈睡袋已被丟掉了,隻好脫下青貂鬥篷蓋著,閉目養神。
    耳畔,卻又聽秋霜問道:“你真與從前大不相同了。”
    “人總會成長。”
    蕭弈自知帥是一種感覺,他因此受李昉猜疑,也頗麻煩。
    秋霜道:“可你以前不識字、不會武,總低著頭,說話很小聲,看人時眼神總是躲閃,唯唯諾諾。”
    蕭弈道:“不記得了,我大病過一場,記憶都丟了。”
    “小乙……蕭弈,這是你給自己起的名字嗎?”
    “算是吧。”
    蕭弈本不想繼續這個話題,轉念一想,受了這副身軀,若有骨肉之恩也該還,便問道:“我有父母嗎?”
    “歿於石敬瑭的亂兵之下了,聽奶娘說是天福元年冬天,阿爺避禍伊闕,路遇晉軍劫屠草店村,從屍山中搜救了四個嬰孩,你行二,故而叫小乙。那年我出生,你剛入府,你比我大兩歲。”
    “另外三人呢?小甲、小丙、小丁?”
    “夭折了,不好養活的。”
    蕭弈默然片刻,道:“李家這份恩情,我記下了。”
    “你已經還了。”秋霜問道:“那,你也不記得我了嗎?”
    “嗯。”
    “李昭寧。”
    “嗯?”
    “我名昭寧,小字幼娘。女子閨名本不該輕易示人,可阿爺抱你回來那天有感於亂世景象,為我取了名。”
    “知道了。”
    “今日起,你我都不要旁人‘賜’的奴婢稱呼,你是蕭弈,我是李昭寧,你莫再忘了。”
    蕭弈微微一怔,他睜開眼,看到麵前的柔弱少女眼神裏有某種光亮。
    “好,李昭寧。”
    “許久沒聽到旁人這般叫我了,每次聽到‘秋霜’,我都……”
    李昭寧話到這裏,忽然失了神。
    半晌,她喃喃自語地低聲道:“殺我闔族、加我婢名。”
    她偏過頭去,抹了抹臉,銀牙咬碎,低聲吐了四個字。
    “史家……好死!”
    蕭弈目光看去,見她柔弱的肩膀漸漸顫抖得厲害,想必是緊繃的神經忽然放鬆下來,今夜剁人、逃命,以及大仇得報所堆積的各種情緒同時壓過來,難以承受。
    下一刻,李昭寧眼一閉,仰麵倒下,徑直暈倒了。
    蕭弈眼疾手快,手掌接住她的後腦勺,緩緩放下,把青貂大氅蓋在她身上。
    他能夠體諒她剁人泄憤的心情了。
    等了許久,柴房外鎖鏈“嘩啦”一響,門被推開。李昉當先而入,側立,恭敬引了一位老者,想必就是李濤。
    李濤五旬年紀,頭戴普通黑色襆頭,身著稍有些褪色的襴袍,披了一件陳舊的深色鶴氅,麵容清臒,眼神明銳,帶著久居上位的審視、看透世情的灑脫。
    “信臣公到了。”李昉略略提高了聲音。
    “晚輩蕭弈,見過信臣公,冒昧來訪,還請恕罪。”
    李濤扶須,揶揄道:“你不冒昧,是老夫有失遠迎了,竟未在牆下備好梯子相迎。”
    聞言,蕭弈微微錯愕,沒想到李濤這麽愛開玩笑。
    雖然李濤在表達不滿,但比起動輒殺人的史弘肇、陰損算計的蘇逢吉,已經是太有宰相風度了。
    隻是這話不好接,深夜翻牆說不過去,須回答得對這老者胃口。
    沒時間細想,蕭弈道:“今夜有大事發生,晚輩無與為議者,念信臣公亦未寢,遂翻牆而入。”
    李濤不由一笑,道:“如此說來,老夫早早入寢,反倒是老夫之過?”
    笑聲驚醒了李昭寧,她連忙起身,拜倒在地。
    “信臣公,小女……”
    “不必多言。”李濤收了揶揄之色,眼中浮起些慚愧,虛扶了一下,喃喃道:“故人之女淪於虎穴狼窩,一牆之隔,老夫卻不曾施援,愧煞!愧煞吾也!”
    “公萬莫如此,史賊暴虐酷厲、蘇賊狡詐狹隘,信臣公未被牽連已是萬幸。”
    “這些年你受苦了,老夫已遣人去喊醒你伯母,你先隨外麵的婢女到後宅見她,去吧。”
    “謝信臣公厚恩。”李昭寧萬福應了,忙問道:“這是蕭弈,懇請信臣公援手,也保他一保。”
    李濤道:“你請老夫救他,那他又是何人?”
    “回信臣公話,他名義上是家中舊仆,實則如阿爺養子,自幼得阿爺教導文才武藝,今夜更是舍命救我……是我的家人、恩人。”
    李濤臉上浮起笑意,道:“幼娘既如此說了,老夫信得過,你先去吧,莫教你伯母等急了,老夫與他有幾句話說。”
    李昭寧還有些不放心,看向蕭弈。
    “去吧。”
    蕭弈點點頭,見她臉頰蒼白,雙唇失色,又道:“你許是病了,注意些。”
    “嗯,多謝信臣公厚恩,那他……”
    “放心,老夫與他說幾句話。”
    李昭寧這才一步三回頭地離開,忘了身上還披著青貂大氅。
    她一走,李昉淡淡一笑,負手看向蕭弈,道:“我不信族妹所言,你若是族叔養子,早被史家腰斬了。”
    蕭弈道:“可我們說的確實是真的。”
    “好,既然你曾到過饒陽為我端酒,那年是何時節?”
    蕭弈心想,既然是祭祖,該是清明,春寒峭?,因此小乙擤著鼻涕。
    可轉念一想,終是瞞不過去,與其扯謊,不如坦誠。
    “李兄,實不相瞞,我不久前挨了史二郎一棍,許多事都不記得了。”
    “原來如此,這就是你的誠意。”李昉擋到了李濤身前,道:“信臣公,救幼娘是情份,把他交出去是本份,今夜之事便如此吧?”
    “也好,隻恐他供出老夫。”
    “拖到牆下處置了,再交還禁軍即可。”
    有一瞬間,蕭弈想徑直闖出去。
    他目光迅速掃過,屋中這兩人攔不住自己,可慮的是門外的護院,以及他們一旦大喊,引來官兵搜捕。
    不對,若李濤、李昉真有殺心,不會當麵直言,這是在試探自己的反應。
    還有機會說服他們。
    蕭弈鎮定下來,微微一笑,道:“信臣公喜歡說笑,實則救我才是本份,不是嗎?”
    李濤眼中毫無暖意,哂笑道:“史府餘孽,私闖宅院,欲拖累老夫滿門為你陪葬,死到臨頭,猶花言巧語。”
    蕭弈道:“我來,未嚐不是給信臣公送一場機遇。”
    李濤搖頭道:“宮中驚變,撇清幹係尚且不及,有何機遇可言呐?”
    “局勢未明,信臣公務必謹慎,不可冒然站隊。”蕭弈深深一揖,語氣沉穩,道:“先帝的顧命重臣,白日還是國家柱石,入夜卻破家滅族,官家不問而誅,天下強藩豈能坐視如此劇變?”
    “好個‘天下強藩’!”李昉譏道:“不愧是史府出身,夠跋扈,夠大逆不道。”
    李濤點點頭,道:“殺之不冤。”
    蕭弈頓感壓力,也懷疑自己的直覺是否有錯,卻還是咬咬牙,繼續道:“史家一亡,與之親善的邊將豈能不人人自危?官家自毀長城,毀的不僅是開國大將,而是君臣之間的信任,此舉禍國殃民,朝中有李業、蘇逢吉這樣的小人,豈是國家幸事?!今郭威執樞印、鎮鄴都,必……”
    他本想說郭威天命所歸,話到嘴邊,忽心念一動,暗忖自己知大勢所趨,卻不能忘了從當世人的角度考慮。
    於是話鋒一轉。
    “今郭威執樞印、鎮鄴都,必起兵勤王、清君側,除李業、蘇逢吉這等胡作非為的奸佞,還朗朗乾坤一個海晏河清!信臣公、李兄,你們豈忍見奸臣蒙蔽天子、把持朝政?!”
    好險。
    不是險在別人的心意,而在自己差點說錯話。
    若勸李濤助郭威造反,必死,但換個說法就不同了。
    大義與謀逆,一句話之差就是天壤之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