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帶信
字數:5782 加入書籤
一番慷慨陳詞,蕭弈分明瞥見李濤與李昉對視一眼,神色有了變化。
他心下稍安,下一刻,李濤聲音卻陡然轉厲。
“豎子,老夫若放你,你便要到鄴都挑唆郭威起兵?到時多少百姓重陷戰火?明遠,此子斷不可留,殺之!”
“是。”
李昉應了,向蕭弈冷笑道:“你很聰明,但看錯人了,信臣公以蒼生社稷安穩為重,你卻借強藩之勢威逼利誘,可笑。”
“哼!”
李濤拂袖而去。
有一刹那,蕭弈真被這二人嚇到了。
然而,轉念一想,難道郭威稱帝,他們就不稱臣了嗎?
那,這以蒼生社稷為重的做派該是演的。
為何要演?必有所圖。
因為……他們知道郭威手握強兵,也想下注,卻又不想牽連太深。
比鬼都精。
蕭弈幹脆陪著演下去,學著李濤的樣子,袖子一甩,背過雙手,微微冷笑。
“掩耳盜鈴,可笑!”
李濤才走到門口,聞言駐足,問道:“你在罵老夫?”
“不敢。”蕭弈一拱手,道:“晚輩隻是在想,信臣公瞞著郭威,難道就能當天下無事嗎?”
“豎子好生無禮,若老夫不放你,反成了老夫瞞著郭威了?強詞奪理,簡直可惡。”
蕭弈道:“我隻是認為,與其讓郭威從別處聽得此事,不如由信臣公手書一封,闡明大義,勸他不可被怒火蒙蔽、以社稷大局為重。”
一句話,柴房安靜下來。
李昉嘴角譏笑盡褪,眼神中泛起驚異之色,點了點頭。
李濤倒是又打壓了他兩句。
“老夫何必要你帶信?”
“派別人,萬一被李業、蘇逢吉搜到,反誤了信臣公,晚輩能從史府逃出來,便能到鄴都。就是被發現了,那也是史府餘孽,與信臣公無關。”
柴房中安靜片刻。
李濤撫須,喃喃道:“如此,或可使蒼生免於戰火啊?”
“信臣公高義!”蕭弈道:“此信不該由信臣公署名,以免朝堂動蕩,可由李兄代筆。”
李昉為人幹脆,不再試探,向李濤躬身一禮,道:“信臣公放心,此事小侄會處置妥當。”
“也好。”
李濤點點頭,舉步邁過門檻。
一襲樸素的鶴氅消失在夜色中,威壓也隨之而去。
終於,蕭弈知自己活下來了,長舒一口氣。
“隨我來吧。”李昉笑容也溫和起來,引著他往外走,如老友般隨口稱讚道:“著實厲害,二郎好口才、好機辯。”
“李兄誤會了,我真不是史二郎。”
“好,蕭弈,我記下了。”
李昉自嘲一笑,眼神露出了釋然之色,不再糾結此事。
頓時,蕭弈明白過來,為何李昉、李濤要猜測他是不是史二郎。
實則是為了保證他會去找郭威。
一個李崧府的舊仆,很可能出了城就逃了。但史二郎為求活命、為報家仇,隻能去鄴都。
他們豈是在乎他的身份?在意的是能否利用他。
能活下來,不僅因他的本事、眼界,最關鍵的是他北上的決心。
蕭弈將這個領悟牢牢記下——命是否值錢,在於有多少價值。
李昉道:“你到我屋中歇息,待我寫了信給信臣公過目,明日設法送你出府。”
“不。”蕭弈停頓了一下,道:“我今夜就走。”
李昉推門出了柴房,看了眼天色,道:“夜裏走不掉,城門未開,到處都是巡兵。”
“我去郭府,必須今夜就去。”
“你是怕……明日就來不及了?”
這個問題,蕭弈已想了很久,點點頭道:“除掉了史家,他必會馬上對付郭家。”
“好,隨我來。”
李昉很快明白過來,加快了腳步。
蕭弈與他到了一間客院。
李昉進屋便點燈、磨墨,一邊道:“你在我榻上小眠一會,我寫了信便送你出府。”
與聰明人做事就是簡單,蕭弈也不客氣,和衣躺下,道:“好,天亮前務必叫醒我。”
“放心。”
蕭弈也累了,聽著那細碎的磨墨聲,眼一閉,徑直睡去。
……
他是被推醒的。
醒來時夜色深沉如墨,李昉把一個信封遞給他,道:“你竟真睡得著。”
“習慣了,見縫插針的睡眠。”
“這麽一說,我有點信你原是當奴婢的了。”
蕭弈無語。
他以前隻是牛馬,不是奴婢。
接過信,貼身收好,他問道:“怎麽出去?”
“急甚?你這般出門,能到得了郭府嗎?”
李昉轉身,捧過一件青綠色的官袍,道:“換了吧。”
蕭弈也不廢話,當即更衣。
官袍很新,顯然是剛裁的,還有淡淡的皂角味。
“這是李兄的官袍?”
“嗯,我還未穿過,便宜你了。”
蕭弈年歲雖小,身量已與李昉差不多,倒也合身。
他蹬上官靴,又接過一條銅銙腰帶係上,低頭整理,自覺多了幾分威嚴。
李昉拿起黑色襆頭給他戴上,喃喃道:“把你的貂氅當了,不知能否值回我這一身行頭。”
“這份恩情,日後補給李兄。”
“自有人會補我,不勞你掛心。”
說罷,李昉丟過一件鶴氅,讓蕭弈自己披上,上下打量了他一眼,讚許地點點頭。
“一表人才,勉強配得上我族妹。”
“李兄誤會了。”
“是誤會就好。”
李昉語快,又遞過一封官身文書。
蕭弈接過一看,訝道:“這是……你偽造的?”
紙是精美的綾紙,上書“敕門下,將仕郎蕭弈,早捷科名、器蘊衝深,宜升翰府,以獎時英,可守秘書省校書郎。爾其詳勘群籍,讎校遺文,砥節勵行,無墮乃職,乾祐元年八月初八”,後麵是個巨大的官印。
“這印?”
“蘿卜章,手藝如何?”
“以假亂真。”
李昉微微一笑,道:“我擅篆刻,一點小愛好。”
“李兄大才,這輩子是餓不死了。”
“休與我說笑……行囊還你,匕首與火石已放歸,你帶著手弩出門不妥,攜我的佩劍便是。”
李昉把桌案上的物件一推。
蕭弈當先拾起那柄劍,拔劍,隨手舞了個劍花,體會手感。
劍柄隻裹了層皮革,很硬,重兩斤左右,剛好,長八十多厘米……總體還算順手。
李昉眼睛一亮,問道:“行家?”
“略會,一點小愛好。”
“那你也餓不死了,但可能會被人打死。這劍,我花費十七貫錢尋名匠鍛造的,你日後發達記得償還,月息四分。但你若被捉了,隻求千萬莫供出我來。”
“李兄什麽都好,就是太謹慎、小氣了。”
“你倒是大方,把幾顆珍珠給我。”
“路上還需花銷。對了,可有鐵鉤、繩索?”
“何樣的?掛臘肉的可否?”
“可,攀牆用。”
“走吧,我們順道到廚房拿。”
兩人隨口聊著閑話消解緊張感,腳步卻不慢,說話間去過廚房,到了李府另一側的小門。
“給,燈籠……知道為何給你燈籠嗎?”
蕭弈道:“大大方方照路,反而不引人懷疑。”
“因開封城太黑暗了啊。”李昉隨口一說,拉開門栓,道:“不送。”
“後會有期。”
蕭弈快步而出,身後立即傳來了“吱呀”的關門聲。
短暫而脆弱的庇護再次被隔絕。
蕭弈深吸了一口凜冽的夜氣,將青色官袍裹緊了些,銅銙腰帶硌在腰間,提醒著他新的身份。
他認得去往郭府的路,立即往那邊趕去。
夜風拂過,似乎還帶著來自史府的灰燼與吆喝,少年獨行於開封城黑暗的長街,心裏卻帶著些許憧憬。
今夜雖曆經劫難,可他在往高處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