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逐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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佛前香線燃盡。
窗邊,蕭弈久久俯瞰如人間煉獄的郭府,沉默著,如同佛龕。
直到衣角被拉了拉,他才回過神來,抖落了頭發上的雪花。
他低下頭,看到了郭宗誼一雙可憐巴巴的眼睛。
“郎君,發生……什麽了?”
蕭弈喉頭滾動了一下,以擔憂的語調,說了還算輕鬆的話,道:“郭家的婦孺們被捉走了。”
郭宗誼愈發擔憂,抽噎著問道:“那我們該怎麽辦?”
“去鄴都,告訴你祖父,他會救回大家。”
“嗯!”
郭宗誼用力點了點頭。
也許,蕭弈近乎冷酷的平靜感染了這孩子,他抬起小手抹掉了臉上的淚水,沒有再哭。
“宗誼會聽郎君的話,不哭,不鬧。”
“好孩子。”
蕭弈輕輕撫了撫郭宗誼的頭,低頭看去,郭馨還未醒,睫毛掛著淚花,眉頭緊蹙。
他不忍叫醒她,走到別的窗口,觀察著開封城。
寺牆外,賣菜的老農蹲在街邊,腳邊的籃子裏擺著蔫了的冬日果蔬。
目光拉遠,開封城像被雪揉過的青灰綢緞,街巷沿著蔡河、汴河的脈絡鋪展,並不規整。
城內百姓看似被大雪與官兵封住了。
隨意看向一個街角,裹著破襖的車夫拉著牛車擠過十餘個流民,掛著“湯餅”幌子的鋪子前,老木匠幫忙修屋頂換了碗熱湯,煙從屋縫中鑽出,帶來些煙火氣。
漕船的櫓聲、守軍的梆子聲、流民的咳嗽聲、爐子裏的煤煙聲,以及某處的茅草房塌了頂……聲響混在一處,成了青灰與白之中的一股生機。
更遠處,城牆上插著赤旗,每十步站著一個守兵。
晨鍾已響過,今日城門依舊不開,門樓下擠著數十人,有老婦抱著孩子擠在守軍身邊哭求,該是急著出城見親人。
這樣一個開封城,該如何離開?
“五姑,你醒了?”郭宗誼的聲音響起,道:“家裏人都被捉走了,我們得去找祖父來救。”
蕭弈回過頭,見到了郭馨原本靈動的眼眸變得空洞,仿佛魂被抽走了。
她也看向了他,嚅了嚅嘴唇,問道:“阿娘他們……被捉了?真的嗎?”
“是。”
“阿娘還活著?你不要騙我。”
“嗯。”蕭弈用堅定的聲音道:“你要救家人,我們得盡快見到郭節帥。”
“好。”
郭馨想要起身,卻是手腳一軟,摔在地上。
蕭弈伸出手,扶起她,感到她的胳膊冰冷無力。
目光看去,她死死咬著下唇,直到沁出血來。
“別死撐,想哭,現在大哭一場。若等下了這樓閣,任何情緒都會讓我們死無葬身之地,你便再也見不到郭節帥了。”
“嗚嗚……嗚嗚……”
郭馨這才大哭出來,郭宗誼也沒忍住。
許久,郭馨渙散的目光盯著蕭弈,開始慢慢聚焦。
“好了?”
“嗯。”
“走吧。”
三人慢慢下了陡窄的台階。
忽聽得遠處傳來了急促的馬蹄和嘈雜的嗬斥聲。
蕭弈趕到五層窗口一望,寺門處,一隊盔明甲亮的禁軍騎兵疾馳而至,粗暴地推開試圖詢問的知客僧,湧入大相國寺,直奔大雄寶殿。
“怎麽了?”
“來捉我們的,你們先下。”
蕭弈眼神鎮定,觀察著大相國寺的格局。
寺院規模宏大,殿周回廊環繞,北邊是郭府方向,南邊是山門,都不能去。東側有廣袤的菜園,臨近汴河支流,兩旁民舍密集;西側是資聖門,連接寺內市集,據說中庭兩廡可容萬人,此時正是早市,十分熱鬧。
他心中有了計劃,下樓,第五層窗口,郭宗誼踩著一張凳子,正扒在窗欞往外看。
“不好啦!方丈好像要出賣我們。”
再一看,大雄寶殿前,一個身披紅色袈裟、體態圓潤的老方丈,在僧眾的簇擁下迎出,對官兵合什行禮,轉向知客僧叱喝不停。
那知客僧拜倒在地,連連搖頭,老方丈拿過僧棍,親自打在知客僧背上,之後,抬手指向寮房。
“往這邊來啦。”
郭馨則是抬手一指,道:“三哥在那裏。”
蕭弈目光轉回,見郭信已經睡醒了,正站在院中處往大雄寶殿方向張望,時而茫然地撓一撓頭。
“展昭!”
“展昭!”
郭信聽得呼喚,回過身來,到處看著,尋找聲音的來源。
“你們在哪啊?”
“跑!出西門,去市集!”
“啊?”
“你跑啊!”
郭信懵了一下,反應過來,拔腿就跑。
很快,官兵已向他追去。
“在那裏!捉住他!”
這邊三人下到三樓,從窗口看去,見老方丈正給官兵指路,讓官兵從西邊包夾郭信。
見狀,郭馨不由大怒,罵道:“狗禿驢!枉阿娘布施許多錢財,什麽佛門淨土,忘恩負義,趨炎附勢。”
郭宗誼亦是大恨,一口啐在排雲閣的牆上。
“呸!”
三人跑下陡峭的樓梯,奔出排雲閣。
原本關著的院門已打開了,穿著破舊灰袍的老和尚手持掃帚站在院中,低頭掃地,眼中無喜無悲,如自始至終沒見到他們一般。
蕭弈耳邊還回響著郭馨的話,心想,真正的得道高僧又豈需布施許多錢財。
轉念間已跑出院門。
他們有心向西去找郭信,但急促的腳步聲已從西邊合圍過來,隻好換一個方向,往東麵逃去。
路過寮房,蕭弈想到行囊還在裏麵,尤其是李濤給郭威的書信以及一應文書。
“你們先走。”
他幾步衝進寮房,拿了行囊便走。
“嗖!”
箭矢破空聲響起,釘在他身旁的廊柱上,他腳步不停,很快追上郭馨、郭宗誼。
見他們跑得慢,蕭弈幹脆一手抱起郭宗誼,一手捉著郭馨的大臂狂奔。
跑過錯綜複雜的廊廡,利用轉角、古樹作掩護,跑過寬闊的菜圃,無情地踏過冬日艱難栽種出來的菘菜……終於,他們到了寺院的東牆。
蕭弈放下郭宗誼,從行囊中拿出繩索,一拋,鉤住庇簷。
“你先上去拉誼哥兒。”
徑直先把郭馨推上牆頭,蕭弈一回頭,兩個官兵已追了過來。
這兩人跑得最快,因為沒有披甲,身上穿的是深色的皂服,該是開封府的差役,他們也沒有弓弩,一邊跑,一邊顯出貪婪的獰笑。
蕭弈返身相迎,拔出佩劍。
“小子,束手就擒……”
劍光一閃。
差役才衝到蕭弈麵前,一個連忙揮刀劈下,另一名差役默契地橫掃蕭弈腰腹。
蕭弈側身避開,刀擦著他胸膛落下,餘勢砍在他的大腿靠膝處。
同時,他右腳一勾,絆在一個差役的腳踝上,那差役收勢不住,向前撲倒,蕭弈左手順勢將他的手臂一別,將其身體當作盾牌。
“噗。”
“噗。”
橫掃而來的刀砍在“肉盾”的背上,發出慘叫。
長劍卻以更快的速度刺入另一名差役的咽喉。
蕭弈踹倒喉嚨中劍的差役,左手拎起受傷的肉盾,劍鋒利落抹過他的脖頸。
“呲——”
眨眼間,兩具屍體重重倒下,濺起雪沫。
蕭弈給他們各補了一劍,雪地頃刻被染紅了兩片,腥味彌漫。
“好厲害!”
“快來!”
牆頭上,郭馨與郭宗誼急得伸長了手,蕭弈卻隻是把行囊一遞,手捉住垂下的繩索,兩下就攀過了牆頭。
“你們先沿著牆走,盡量別留下腳印。”
“我扶你。”
“不急,我先包紮,不能留下血跡。”
蕭弈有過被解暉尾隨的經曆,不敢怠慢,在牆角坐下,從行囊拿出烈酒清洗傷口。
疼得他額上青筋抽搐。
郭馨一推郭宗誼,讓他先走,又對蕭弈著急道:“我怎麽幫你?”
“踩一行腳印到河邊,再退著走回來。”
“好。”
蕭弈牙關緊咬,裹了金創藥,給自己纏上裹布。
時間很緊,他動作極快,卻有一種從容不迫之感。
須臾,郭馨退了回來,將他扶起。
三人貼著牆,沿著簷下沒有積雪的小路走了一段,拐入鱗次櫛比的民宅當中。
大相國寺的鍾聲再次回蕩,此時聽來,卻像是無情的逐客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