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四章 在勝利與尊重之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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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徐淩時常思考,進入NBA後他變了多少?
    他是否過於盛氣淩人?
    但是,回想起來,他沒有變,隻是這個環境變了。
    在NCAA,他們確實可以打純粹的籃球,除了勝負其他都不重要,而在NBA,一切都是場外的延伸。
    運動品牌要推廣自己的代言人,他們在暗地裏貶低對家的代言人,如此便形成輿論戰,球員不得不卷入其中。多贏一場球,便代表著更多的曝光,更多的關注,更多的收入,更高的地位,沒有人會退卻。
    但問題是,有些球員試圖決定競爭的走向。
    詹姆斯認為他可以控製局麵,這就是他失敗的原因,因為他麵對的是一個不懂得,也不願意控製所謂局麵的人。
    徐淩左思右想,並不認為自己做錯了任何事。
    就像事發之後,鮑勃·奈特給他發的短信一樣:“那是我今生見過的最棒的搖手指!”
    這讓徐淩不由得懷念起了在德州理工大學的點點滴滴。
    然後,他走進了球隊的訓練館內部。
    灰熊隊的訓練館就位於聯邦快遞球館,但全明星周末的假期讓這座龐大的建築陷入了沉睡。沒有燈光璀璨的主場,沒有喧鬧的人群,隻有來來往往的工作人員。
    徐淩推開訓練館的門時,看到的不是空無一人的場地。傑裏·韋斯特獨自一人坐在場邊的折迭椅上,身體微微前傾,手肘撐著膝蓋,雙手交迭抵著下巴。他沒有穿往常那身筆挺的西裝,隻是一件簡單的polo衫和長褲,看起來更像一個疲憊的老教練,而不是運籌帷幄的球隊總裁。
    韋斯特麵前的地板上,放著一個籃球。
    徐淩的腳步頓了一下,隨即恢複如常。他走到另一邊的籃筐下,開始沉默地熱身、拉伸,仿佛韋斯特隻是一個無關緊要的擺設。
    過了大約十分鍾,韋斯特終於動了。他沒有抬頭,聲音低沉,帶著一絲沙啞,卻奇異地沒有太多怒意。
    “1969年,”韋斯特開口,仿佛在對著地板說話,“我拿到了曆史上唯一一個敗方MVP,盡管我們輸了係列賽。直到今天,那也是唯一一個頒給失敗者的FMVP。”
    徐淩的運球節奏沒有變化,但他在聽。
    “很多人說,那是對我個人的肯定,是對我一次次失敗又一次次站起來的褒獎。”韋斯特緩緩抬起頭,目光中沒有焦點,仿佛穿透了時間的迷霧,回到了波士頓花園那片令人窒息的邪惡地板。“但我每次看到那座獎杯,想到的不是肯定,而是失敗。是所有那些.差一點就能贏的時刻。”
    韋斯特終於將目光轉向徐淩,那眼神複雜極了,有審視,有困惑,有一種深藏的、幾乎無法言說的痛苦。
    “昨晚你做的那件事,”韋斯特的聲音很輕,卻又無比清晰,“讓我想起了比爾·拉塞爾。”
    哦?指環王也曾對大北鬥搖過手指嗎?
    恕徐某人才疏學淺,他對這兩人僅有的了解就是張伯倫的單場100分,單季逆天的場均50分和比這些都更逆天的兩萬人斬,對拉塞爾的了解就是不可思議的十一冠,還有以他為命名的FMVP獎杯。
    他知道這兩人是對手,但卻不知道拉塞爾也對張伯倫搖過手指,還是說,他老人家對LOGO男搖過手指?
    徐淩停下了動作,抱起籃球,轉過身麵對韋斯特。他沒有說話,等待著老頭的下一句話。
    “不是因為他會做那種事,他永遠不會。而是因為因為他讓我明白,有些勝利之外的東西,同樣沉重。”
    徐淩依舊不語。
    韋斯特繼續說道:“在湖人隊為我退役球衣的那天晚上,羅素來到了現場,他擁抱我。他對我說:‘傑裏,我愛你,我希望你永遠快樂。’”
    “那一刻,我百感交集。那是來自我職業生涯最大對手的認可,是最終的尊重。但你知道嗎,伊萊?在那句話裏,我聽到的不僅僅是愛和祝福,還有一種.一種勝利者才能擁有的、徹底的平靜和寬容。他贏了,所以他可以愛他的對手。他贏得了愛我的權力。”
    “我贏得了他的尊重,我贏得了所有人的同情和讚美,但我最想贏的東西,始終在他手裏。”韋斯特的目光銳利起來,直直地看向徐淩,“而你,伊萊,你昨晚所做的一切,幾乎是在主動拋棄你未來可能贏得的那種尊重。你惹怒的不僅僅是對手,你是在對所有潛在的、未來的‘尊重’關上大門。你想成為什麽樣的人?一個被所有人畏懼和憎恨的贏家?一個.除了勝利,卻一無所有的人?”
    韋斯特沒有像當初徐淩公開和蓋伊決裂那樣失控的咆哮,甚至沒有質疑,他的身上隻有一種深切的、幾乎可以說是悲憫的疑惑。這是一個經曆過所有榮耀與痛苦的老者,對一個才華橫溢卻選擇走上一條截然不同道路的年輕人的不解。
    徐淩安靜地聽著,臉上沒有任何被冒犯的神情。
    他認真地消化了韋斯特的這番話,
    韋斯特說的這些,他不是很能理解,或者說,他所處的時代,不允許他理解這樣的事,他隻能用自己的方式來看待。你隻要想想,如果科比在總決賽上被同一個人一次次地擊敗,你覺得這個人會被允許出現在他的球衣退役儀式上嗎?還要聽對方說“我愛你”,你猜科比會在幾秒內肘擊他的脖子?
    但韋斯特代表的是一個很久遠的時代,那個年代,NBA談不上商業化,球員薪水微薄,他們沒有當下這麽多的場外幹擾,也許正是那種環境讓他們之間形成了純粹的競爭氛圍。
    可現在不行。
    徐淩走了過去,在韋斯特旁邊的地板上坐了下來,籃球放在身邊。
    這個舉動讓韋斯特有些意外,他預想到對方會激烈反駁,卻沒預想到這種平和的、似乎要和自己促膝長談的姿態。
    “傑裏,”徐淩的聲音同樣平靜,“謝謝你告訴我這個故事。”
    “但我想,也許我和你的理解不一樣。”
    “你認為他贏得了愛你的權力。我認為”徐淩仔細斟酌了一下用詞,“.他隻是在履行勝利者的義務。”
    “義務?”韋斯特皺起眉頭。
    “勝利者擁有定義一切的權力,傑裏。他可以定義偉大,定義傳奇,也可以定義尊重和愛。”徐淩的目光清澈而冷靜,“拉塞爾對你說那句話,是因為在那個時刻,那是符合他‘勝利者’身份的最完美結局。那是他為自己,也是為你,為你們那段漫長的競爭故事,畫上的句號。一個充滿‘體育精神’的、被傳頌的句號。”
    “但這改變不了核心的事實。他完全戰勝了你。那句話是錦上添花,是王冠上最璀璨的寶石,但它首先是建立在贏的基礎上的。”徐淩的語氣沒有絲毫冒犯,隻是在陳述一個在他看來再簡單不過的事實,“如果輸的人是他,如果擁有十一座獎杯的人是你,傑裏,你會去擁抱他,對他說你愛他嗎?也許也會。但那時,擁有那份‘權力’和‘義務’的人,就是你了。”
    韋斯特愣住了。他從未從這個角度思考過拉塞爾的那句話。那句被他珍藏一生、視為最高榮譽的話,在徐淩的解讀下,竟然變成了一種.勝利者的敘事工具?
    “我不是說拉塞爾的感情是假的,”徐淩好像看穿了他的心思,“我相信他是真誠的。但這份真誠之所以能被如此完美地表達,被世人銘記,正是因為他贏了。作為終極的贏家,才有資格慷慨地展示他的友愛。”
    徐淩抓住地上的球,用手指輕輕地轉動。
    “我不想在未來某一天,某個擊敗我的人,來給予我他的‘愛’,來為我的故事畫上句號。我不想把我的價值,寄托在對手的友誼之上。”
    徐淩抬起頭,看向韋斯特,眼神裏沒有挑釁。
    “尊重不是求來的,傑裏,也不是靠風度換來的。尊重是打出來的。拉塞爾尊重你,不是因為你的風度,而是因為你一次次把他逼到極限,因為他知道擊敗你需要付出什麽。那份尊重,在你們每一次交手、每一次從他手裏奪走勝利希望時,就已經存在了。最後那句話,隻是確認。”
    “我現在做的,也是一樣。”徐淩繼續說道,“我不需要勒布朗·詹姆斯將來某一天來‘愛’我。我需要他現在就知道,擊敗我需要付出代價,需要他拚盡一切,需要他即使贏了也必須脫層皮。我需要他想到孟菲斯,想到我,就覺得這是一場必須嚴陣以待的戰爭,而不是一場可以優雅贏得勝利、然後握手言和的遊戲。”
    “當他,當所有人,都不得不以百分之百的能量來對付我時,”徐淩輕聲說,“那才是真正的尊重。至於他們愛不愛我,原不原諒我.那不重要。那是勝利者才需要考慮的餘興節目。”
    韋斯特徹底沉默了。他坐在那裏,一動不動地看著眼前的年輕人。
    徐淩的話像一把鑰匙,插入了他心中那把塵封已久的鎖,輕輕地轉動,打開了一個他從未窺視過的角度。
    他一直以為,拉塞爾的愛是超越勝負的。但現在他忽然想到,如果當年一次次輸的人是拉塞爾的話,拉塞爾還會那樣擁抱他嗎?也許會,但那感覺還會一樣嗎?那份“愛”裏,是否真的包含了勝利者才能擁有的從容和俯視?
    他一生都在追求勝利,也追求著勝利之後的認可與尊重。他以為這兩者是並行的。但徐淩卻冷酷地指出:後者隻是前者的衍生品,是勝利者的特權。真正的尊重,藏在每一次讓對手感到痛苦和艱難的對抗之中,而不是賽後的擁抱裏。
    徐淩不是在拒絕尊重,他是在用一種更極端、更本質的方式去索取它——他要把自己變成對手的噩夢,從而成為他們必須全力以赴的理由。
    這種想法讓韋斯特感到一種寒意,但也有一種無法名狀的、被說服的感覺。因為他無法反駁。他內心深處知道,當年他之所以能“贏得”拉塞爾的尊重,正是因為他從未讓凱爾特人輕鬆過關,他是那個在60年代一次次把匕首刺向凱爾特人王朝心髒的人。
    過了許久,韋斯特緩緩地站了起來,沒有再看徐淩,也沒有再說什麽。
    他走向門口,腳步似乎沒有來時那麽沉重了。
    在他即將推門而出的時候,身後傳來了籃球撞擊地板的聲音。
    “砰!”
    “唰!”
    籃球清脆的唰網聲緊隨其後。
    韋斯特沒有回頭,但他知道,那個年輕人已經回到了他的世界。
    但是,他的世界在哪裏?
    這是另一個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