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雨盡

字數:4447   加入書籤

A+A-


    山風亂卷,金帳門簾掀起的刹那,佛珠搓撚聲先於人影傳入。
    隻見身著鴉青袈裟的僧人闊步走進金帳,他手上握著沉香佛珠,在他身側,身材寬胖的西平侯沐英一邊用帕子擦著汗,一邊使勁張開手臂試圖攔住他。
    三十四顆佛珠發出淅淅嘩嘩的聲響,衝亂了沐英急匆匆的腳步聲。
    僧衣閃動,不經意間露出袍下那麵嶄新的腰牌,上麵赫然銘刻著【僧錄司】字樣
    年逾四十的僧人看見吳桐的瞬間,眼神驟然停滯,緊接著瞳孔中陡然浮現出戒備神色。
    “西平侯未言有外人在場啊。”黑衣僧人盯著吳桐,目不轉睛地對沐英說道。
    “這位道長是永昌侯薦來的,最擅岐黃!”沐英哈哈笑著,他眼珠滴溜一轉,似是想出了合適的稱謂:“吳道長此番前來,專程為解四爺頑疾!”
    “原來如此。”黑衣僧人點點頭,他轉身對吳桐輕輕頷首:“我替我主謝過吳先生。”
    “大師客氣。”吳桐看著他腰上的僧錄司腰牌,稍許沉吟後,輕聲點破來人身份:“道衍大師,姚廣孝。”
    帳外突然響起雷霆,姚廣孝的目光也在這一瞬中陡然銳利。
    一旁的沐英也頓時麵露詫異,他的笑容僵在胖臉上,喃喃問道:“道長怎知他身份……”
    “我不僅知道他是何人。”吳桐側過頭去,”吳桐側過頭去,目光穩穩和軟榻上那位被稱為“四爺”的貴氣青年相撞。
    “自入帳時起,我便已知這位貴人身份。”
    話音落下,在眾人錯愕的目光中,吳桐掀起道袍,畢恭畢敬跪身行禮。
    “草民吳桐,叩見燕王殿下。”
    朱棣猛地撐起身子,這位未來的永樂大帝眼蘊驚色,他沉聲問道:“你如何得知?”
    “休不提殿下臨陣殺敵,且身為當今聖上第四子這般般件件。”吳桐合手說道:“單憑這把寶劍和殿下這身出塵貴氣,便是恍若天人。”
    朱棣看向軟榻旁側那把長劍,他將寶劍握在手裏,折射出的寒光映照得他眼底殺意沸騰。
    “先生聰敏,世間罕見。”朱棣手中利劍出鞘半寸:“遙想隨軍出征之前,父王特意叮囑我要勤學少說,並將贈言鑄於這劍柄之上,不想依然被道長看出端倪。”
    “察微知著,本就是醫者天性。”吳桐迎著朱棣殺氣騰騰的目光:“貧道若存異心,恐怕此刻殿下體內早已是毒浪滔天了。”
    “你!”朱棣聞言正欲嗬斥,一旁的姚廣孝湊上前來,止住了朱棣的怒喝。
    “帶吳道長去偏帳歇息。”姚廣孝轉過頭,對夜不收首領說道。
    吳桐聽罷,也不再開口辯解,他向朱棣最後施了一禮,跟隨夜不收首領的腳步,不急不緩地向帳外走去。
    此刻,帳內就隻剩下燕王朱棣和姚廣孝君臣二人。
    看著吳桐走出金帳的背影,朱棣寶劍一頓,厲聲說道:“真是個口無遮攔的潑才!”
    黑衣僧人雙掌合攏,輕聲頌念經文:“如來說諸心,皆為非心,是名為心。”
    “殿下劍鋒所向當是漠北,而非醫者。”姚廣孝幽幽說道。
    朱棣斜睨了他一眼,重重歎出一口氣:“說起來,這人和大師倒有幾分相似,都有那麽一股世外高人的酸架子!”
    姚廣孝聽罷,嘴角露出笑意,合手道:“謝殿下誇獎。”
    “行了行了。”朱棣不耐煩地擺擺手:“關於此人,大師怎麽看?”
    姚廣孝看了一眼朱棣手上的輸液器,又看了看他臉上逐漸恢複的氣色,給出了肯定的評價:
    “是個大才。”
    “那聽大師的意思,是不殺他嘍?”朱棣問。
    “不是不殺,是殺不得。”
    姚廣孝清了清嗓子,為朱棣分析起來:
    “此人是永昌侯藍玉舉薦的,他不僅醫了頑瘡,還祛瘟救民。身懷此等功績,永昌侯的薦書此刻怕是已過長江。”
    “據說,藍玉在奏章裏寫‘吳氏七日治愈營疫’,兵部轉呈通政司急報標注的,可是‘祥瑞’二字。”
    說到這,姚廣孝臉色沉鬱,目光劃過劍上銘文:“此劍若在此刻,染了醫者血,那這‘慎言敏行’四字,倒像是給東宮遞上的把柄。”
    朱棣聽罷,嗤了一聲說道:“我乃皇子,又是欽封的燕王,殺個把人又能怎樣?”
    “殿下此言差矣。”姚廣孝輕歎一聲,搖搖頭說道:“當今聖上出身民間微末,此般際遇古來未有,所以聖上比任何人都深知民間疾苦,殿下萬不可行此昏聵之舉啊。”
    “那就給幾個銀兩打發了他,甭在這兒礙眼!”朱棣揮了揮手,撂下話來。
    姚廣孝諾了一聲,轉身向帳外走去,結果還走不到五步,就站下了身。
    看著黑衣和尚滿臉欲言又止的表情,朱棣噗嗤一聲笑出了聲:“我猜大師又是想說:‘這樣很好,但不夠好。’之類的話吧?”
    “知我者,燕王也。”姚廣孝笑著深鞠一躬。
    “說來聽聽!”朱棣雙腿一盤,一副洗耳恭聽的樣子。
    “此人有神鬼莫測之能,私以為,萬不可放歸民間。”姚廣孝俯身說道:“殿下召貧僧入您幕府,您自是清楚貧僧底細。”
    “清楚,大師也是出身醫道世家。”朱棣點點頭:“那你覺得這人該怎麽處理更妥當些?”
    “好辦,拿他做根釘子。”
    “嗯?”
    姚廣孝臉上笑容浮現,他踱步道:“太醫院雖是另立於六部之外的官署,但卻關乎帝家安危。”
    “如今朝堂上下,淮西勳貴與南北士族盤根錯節,勢力與日俱增,早成尾大不掉之勢,太醫院也不得幸免。”
    “聖上早有肅清吏治的決心,殿下不妨送此人進京入仕,一來可博得聖心,二來還可為國舉賢,為太醫院注入一股清朗之氣。”
    聽罷這一席話,朱棣良久沒有回答。
    在沉吟許久之後,他輕歎一聲,麵色似有寬慰,終是點了點頭。
    “據說年初之時,父王便有心將儀鸞司改為皇室親軍,設立鎮撫司衙門,有監察百官之權,改叫個什麽來著……哦對,錦衣衛。”
    “諒他一個小小遊醫,也翻不起什麽大浪。”朱棣斜倚在軟榻上,揮了揮手:“大師去代我傳命吧。”
    “遵命。”
    ……
    當姚廣孝走進偏帳時,正看到吳桐在整理身上濕透的道袍。
    “無量天尊。”姚廣孝微笑著,口誦起道家禮號,聲音溫和。
    吳桐見狀轉過了身來,他雙掌合攏,回誦一句:“阿彌陀佛。”
    “道長妙手,燕王欣賞不已。”姚廣孝臉上笑意淡淡,他平鋪直述問道:“敢問道長可否有出世之意?”
    這句話把吳桐問愣了,還不等他回答,姚廣孝便湊上前來,低聲說:“道長可知‘阿伽陀藥’?那是佛門普渡之藥,能醫一切眾生身心之苦。”
    這話一出,吳桐明白,自己不能推辭了。
    “草民願做那服醫世之藥。”吳桐拾起道袍,跪下行禮。
    “果然是個聰明人。”
    姚廣孝說罷,語氣頓時提高起來,他語氣莊重,大聲宣道:“傳燕王令,終南山道人吳桐,醫術精湛,救民祛瘟有功。”
    “著即破格錄用為官,提調太醫院,入仕太醫院院判之職,官居六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