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魚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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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帳外的風雨,不知何時停了。
    一輪明月從濃雲的縫隙間偷偷露出臉龐,向蒼山洱海撒下皎潔的清輝。
    吳桐俯身下跪,叩首謝恩。
    當他再起身時,身份已然完成魚龍之變。
    來時風雨滿天,去時大道嶄露。
    隨軍的宮人畢恭畢敬,雙手遞上檀木托盤,盤中赫然是一套簇新的衣冠。
    靛青色的圓領官袍上,絹繡鷺鷥補子散發出溫潤的光澤。
    吳桐雙手捧過托盤,心頭五味雜陳。
    “穿青好啊。”吳桐注視著手中華麗的官袍,喃喃道:“起碼幹淨。”
    “院判大人請起。”姚廣孝改口稱謂,他雙手攙起吳桐,說道:“此身袍服,多少人熬白了頭也穿不上,而今前路漫漫,還望大人多多保重。”
    說罷,他向後遞了個眼色,旁邊的宮人心領神會,趕忙端上兩碟覆蓋著紅綢的木盤。
    姚廣孝揭開紅綢,頓時露出盤中寶氣氤氳的雪花白銀。
    “此處有紋銀一千兩。”姚廣孝笑著說道:“我主仁厚,知大人身無餘財,特備下微薄銀兩,以便大人日後開銷用度。”
    “謝燕王殿下。”吳桐雙手捧過木盤,朝朱棣金帳的方向深深俯身行禮。
    姚廣孝拍拍吳桐身上的布衣,徐徐道:“大人明日當赴京師入職,辛苦大人今晚就回去交接一下軍中事務。”
    吳桐聽罷,眼神驀然亮了起來。
    行禮更衣,宮人抬來一麵銅鏡,吳桐看著鏡中身披青補袍,腰係銀鸞帶的自己,竟突然生出恍如隔世的感覺。
    雲銷雨霽,踏著滿庭如水的月光,吳桐走出大帳,深深吸了一口氣。
    晴空如洗的明朗月色下,他的眼眶不禁泛起幾分濕潤,所有的隱忍伏櫪,都在此刻得到回報。
    “好個俊俏的太醫官!”
    人未到,聲先至,西平侯沐英裹著清新的夜風,大步闖來偏帳,胸前的麒麟補子隨步伐翻湧如浪。
    他甩手拋來一柄鎏金馬鞭,身後隨即傳出響亮的駿馬嘶鳴聲。
    “傅老帥的河西駒,咱家贏來的,今贈先生!”沐英哈哈大笑著,聲音裏滿是快慰:“此時季節正好,等到了應天,記得去老門東三條營,嚐嚐巷子裏馬記家的桂花糕!”
    主帥傅友德的謝意來得像他治軍布陣般嚴整,當吳桐拜謝過西平侯,打馬穿過第七重崗哨時,這位征南元帥正立於望樓陰影中。
    他手中令旗輕動,在月光下畫出幾道弧線,三列重甲步兵隨著旗語突然變陣,刀盾相擊的轟鳴中,人潮竟拚出個篆體的“安”字。
    “此去風波惡,歸來意氣豪。”月光下,這位老儒將的眼角堆疊出幾分難得的笑意,大手拍拍吳桐肩膀:“山高水長,小先生望自珍重。”
    最揪心的告別發生在營門前,正當吳桐走馬而過時,小鄭和踩著滿地泥濘,哭著從營地裏跑了出來。
    “吳道長!吳道長!”
    吳桐回眸望去,作為後世人的他,早已料到今日別離。
    強忍喉頭苦澀,甩鐙下馬的瞬間,孩子一頭撲在他的腰間,嚎啕大哭起來。
    吳桐撫摸過孩子的頭發,將他小小的身子摟進懷裏,目光裏滿是溫柔。
    孩子啜泣著,從懷裏掏出個鼓鼓囊囊的皮囊,塞進吳桐手裏。
    吳桐看到,皮囊裏裝滿沿途搜集的各種小物件:有藍玉宿帳裏的小銅墜子、沾著洱海泥的貝殼、西北河穀的白石頭、夜不收騎兵換下的斷箭、甚至還有從蒙古獒身上梳下的鬃毛。
    “他們說……說我通曉多族言語……”孩子哽咽著舉起一塊鎏金腰牌,牌上【燕邸】二字在月色下泛著冷光:“要我留在燕王殿下跟前當個……當個鸚鵡使。”
    吳桐蹲下身,正要開口,卻見孩子探手入懷,掏出一塊皺巴巴的羊皮紙。
    紙上用炭筆畫著歪歪扭扭的兒童畫,但吳桐依然一眼認出——畫的正是兩人初遇時的模樣。
    “等我把天下河川都畫明白……”小鄭和將燕王賞賜的犀角筆連同小畫一起,全部塞進吳桐藥箱:“我就去應天找您!”
    吳桐再也克製不住,淚水奪眶而出,一臂將他緊緊抱進懷裏。
    前世記憶與現世觸感,在這一刻轟然對撞。
    永樂三年,寶船巨艦起錨時的螺號聲,在他耳畔與此刻的夜風交織混響。
    他仿佛看見彼時意氣風發的鄭和高立船頭,那個率領龐大艦隊七下西洋的三寶太監,此刻正用婆娑淚眼注視著自己。
    “道長,您哭了?”小鄭和注視著吳桐的眼睛:“您眼睛裏……有海浪在晃……”
    吳桐伸手抹了一把眼淚,從官袍廣袖中,掏出個小小的鐵皮指北針,這是他連夜用西林瓶上的鐵片組裝的。
    “拿著。”他把指北針放進孩子手裏:“迷路時就轉一轉,等指針停在‘北’字上……”
    “可是燕王說北邊有瓦剌……”
    “那就往更遠的北方走。”吳桐聲音顫抖:“直到看見白鯨躍出冰海,雪狐在極光裏奔跑……”
    他的聲音哽住,腦海不禁浮現起中學時,課本上的那幅鄭和航海圖,一股震撼感正順著脊椎攀爬。
    夜不收騎兵的馬鞭在此時炸響,吳桐翻身上馬時,聽見營牆望樓傳來熟悉的佛偈聲。
    姚廣孝搓撚佛珠,僧袍在夜風中鼓蕩如帆,他腳下跪伏著的巨大蒙古獒突然昂首長嚎,獸吼驚起滿林寒鴉。
    與此同時,帳外突然響起大隊人馬的呼嘯,為首小將高舉手令,策馬飛奔闖入營地。
    “百戶裴氏三郎奉上峰鈞令!護送院判大人回營!”
    裴三郎滾鞍下馬,青年抬眼望去,月光將吳桐靛青官袍上的鷺鷥補子,鍍成雪亮的銀白。
    一抹出離的陌生感浮現在這位世家子弟心頭,他忽然想起不日前在觀廬營時的場景——這位年輕道人還挽著沾血的袖口,跪在地上拯救昏厥的彝族孩童。
    “道長……”他單膝觸地,立刻覺得不妥,馬上改口道:“大人……請上馬吧。”
    吳桐騎在河西駒上,最後回望營地時,小鄭和正踮腳站在糧車上,向自己離去的方向拚命揮手。
    圓月高懸蒼山之巔,將雪峰映照得萬分聖潔,天上銀河與之觸指相連,仿佛橫亙在曆史長河上的銀鏈。
    今人不見古時月,今月曾經照古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