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明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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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錯!正是本公子喊的!”
    看著眼前這個梗著脖子回答自己的小公子,藍朔樓的眼神中不禁流露出一絲訝異。
    此刻的他頂盔摜甲身披緋袍,換做是一般人見了,嚇都要嚇死了,然而眼前這小家夥不僅不怕,反而在用一種摻雜著審視的眼神打量著自己,這讓他心裏不免生出幾分驚疑。
    藍朔樓挪開目光,視線掠過瑟瑟發抖的馬掌櫃,在周郎中和那漢子故作鎮定的臉上逡巡。
    這時,身後的陳垛走上前來,他抬頭望了眼招牌,又看了看地上蹲著的人,立時哈哈大笑起來。
    “仁壽堂的周結巴?上月你可剛因多收診金,被人吊起來打!”
    周濟生便漲紅了臉,額上的青筋條條綻出,爭辯道:“不能算多……診金!……瞧病收錢的事,能算多麽?”
    接連便是難懂的話,引得眾人都哄笑起來,街內外充滿了快活的空氣。
    “行了行了!”藍朔樓不耐煩地擺擺手:“都給本官說說,發生什麽事了?”
    “這家米糕鋪子用黴米做糕!害我弟病成這樣!”苦主噗通一聲跪下,腦袋在青磚上磕得山響,他聲嘶力竭地大喊:“請青天大老爺給小民做主啊!”
    說話間,他還用力擠了擠眼睛,從眼角憋出幾滴淚來。
    “沒……沒有的事!”馬掌櫃急忙跪下,大聲辯解道:“小店從不敢用黴米,向來都是當天買米當天蒸糕,萬萬不敢……”
    “行了!”
    藍朔樓一聲斷喝,他看著躺在地上微微抽搐的青年,心裏已然有了盤算。
    “這位小兄弟病得不輕嘛。”藍朔樓點點頭:“看來果然是吃壞了肚子!”
    一聽這話,旁邊的周郎中點頭如搗蒜,笑著連呼對對對。
    然而下一秒,他就笑不出來了。
    隻見藍朔樓側過身去,對身後的眾人大聲說:“這病我會治,就按邊軍的法子!去!把馬糞兜子拿來!”
    一聽這話,坐在石欄杆上的小公子噗嗤一聲笑出了聲,圍觀的人群更是雙眼放光,紛紛伸長脖子都想湊個熱鬧。
    那漢子和他弟弟一時呆若木雞,等他們反應過來的時候,金吾衛的壞小子們已經獰笑著拎著馬糞兜子走過來了。
    “大人我們招……”
    話還不等說完,地上那個小青年就被幾個金吾衛提溜著胳膊拽了起來,一大坨馬糞連幹帶稀,唏哩呼嚕直接灌進了嘴裏!
    人群爆發哄笑,被塞馬糞的小青年整張臉漲成了豬肝色,旁邊那個漢子也不敢上前阻攔,隻能瞪著眼幹著急。
    “嘔——”
    幾口馬糞下去立竿見影,青年身子弓成蝦米,趴在地上狂吐起來,幾乎把隔夜飯都要吐出來了。
    黃綠穢物噴了一地,藍朔樓注意到,嘔吐物裏赫然混著幾顆還未能消化的土黃色藥材殘渣。
    藍朔樓慢步上前,伸手從腰間拔出匕首,用刀尖從嘔吐物裏挑起一片,抬腳踩住要溜的周郎中。
    “周郎中號稱神醫。”藍朔樓笑眯眯的,把刀尖上的東西湊到周郎中眼前:“有勞您來瞧瞧,這是何物啊?”
    “這……這是……”周濟生汗如雨下,一時磕巴得更厲害,舌頭都要打結了。
    “我來替你說。”藍朔樓眯著眼睛:“要是我沒認錯的話,這就是鬱金吧。”
    “大人……”
    不等周濟生把話說完,藍朔樓臂膀用力,一把將他拽了起來,把他拉到人群前麵。
    “周神醫想必醫書背過不少。”藍朔樓盯著周濟生煞白的臉色:“來,當著這麽多鄰裏街坊的麵,背十八反十九畏,要是背錯一味,本官也送你嚐口馬糞醒醒腦!”
    這是曾在雲南的時候,吳桐有一次用鬱金給患病孩童利膽退黃,講給他聽的。
    “諸般配伍,皆有順逆,可亂來不得。”
    回憶裏,吳桐當時笑著,如是說道。
    眼前的周郎中汗如雨下,他像隻被抓住的黃鼠狼,佝僂著身子,嘴裏結巴得更厲害了:“半……半蔞貝蘞芨攻烏,藻戟遂芫……懼戰草……呃……呃……”
    “丁香莫與鬱金見!”懷慶公主正蹲在茶攤條凳上嗑瓜子,突然捏著嗓子插話。
    藍朔樓猛地轉頭,卻見那小公子正眨巴著大眼睛,歪頭瞅著自己。
    金吾衛們站在後麵,憋笑憋得滿臉通紅——這位新官上任三把火的百戶大人,好像真遇到了個軟軟的硬茬。
    藍朔樓回頭給這幫壞小子們丟去個見血封喉的眼神,接著轉身劈手揪起那漢子衣領,吼道:“吞了鬱金再吃馬家的丁香糕,這陰招沒懂行之人指使,就憑你這粗人一副的德行,絕對想不出來!”
    “說!”藍朔樓用力一指旁邊的周郎中:“是不是他!”
    那漢子早就抖如篩糠了,他蔫垂著腦袋,哭喪著臉說:“是,是他……小人糊塗啊……”
    周郎中噗通跪地,指著對麵的幌子哀嚎:“大……大人明鑒!三年前馬掌櫃的老娘中風,非……非說小人的藥方是蘿卜當人參……”
    他說著突然蹦起來,掀起衣擺露出屁股上的疤:“您瞧!這老匹夫當……當時拿扁擔追著我,打……打了兩條街!”
    人群裏爆出嗤笑,賣炊餅的張婆樂不可支:“周結巴那會,剛剛掛牌行醫不久,就把陳皮錯寫成烏頭,把馬家老太太喝得直抽抽!”
    藍朔樓扯過張板凳坐下:“所以你就想出這損招,讓這人吞了鬱金再吃丁香糕?”
    “不不!”周郎中急忙擺手,他指著旁邊癱坐在地的漢子:“是……是他幹的!他是老馬的鄰居,說馬家每天五更捶米,吵得他睡不好,要我給配點‘吃了就吐的藥’!還說要給馬家點顏色瞧瞧!”
    漢子頓時炸毛,抄起鞋底撲向周郎中:“放你娘的羅圈屁!不是你說要報他揍你的仇!老子才……”兩人扭打間滾進馬糞堆,惹得懷慶公主在茶棚裏笑岔了氣。
    至此真相大白,藍朔樓算看明白了,這裏麵全是一個巴掌拍不響的事。
    “按《大明律》……”
    藍朔樓剛開口,那漢子就竄上來抱住他靴子哭嚎:“大人!小的渾家剛剛生產,娃兒還沒滿月!家裏還有年邁老母……”
    藍朔樓靴尖輕挑,把他踹出半丈遠。
    “嚎夠沒有?我想說的是,五更捶米確實擾民——”
    他看向馬掌櫃:“老馬,明日起,把捶米時間改到辰時,用布裹著石臼捶!再有下次,本官就可就沒這麽客氣了!”
    馬掌櫃倒頭叩謝,藍朔樓轉回那漢子:“至於你——空有害人心,卻無害人智,罰你去養濟院做十日義工,好好學學廉恥道德!”
    周郎中正偷摸往後蹭,冷不防撞上陳垛的鐵護膝。
    藍朔樓甩過本《千金方》砸在他頭上:“周結巴,把你藥鋪門板拆了,立個‘悔過當新’的幡子!支上七天!讓街坊鄰居都瞧瞧!”
    懷慶公主倚著糖畫架,開心得直拍手:“妙哉!妙哉!青天大老爺斷案如神!”她袖中滑出塊茯苓糕,故意丟向周濟生:“周神醫,這糕點補氣安神,給您壓壓驚呀!”
    半刻鍾後,馬掌櫃捧著新蒸的丁香糕追出來:“大人嚐嚐……”藍朔樓見狀擺擺手,他指著蹲在巷口數螞蟻的朱福寧:“給那小公子吧,我看他盯這糕好半天了。”
    這時,陳垛和一群金吾衛走上前來,為首的陳垛一抱拳,大聲說道:“大人讓我們開了回眼,我們服了!早起時在校場多有得罪,還望大人海涵!”
    藍朔樓拍了拍他的獅子肩吞,震得陳垛全身甲片都跟著簌簌作響,藍朔樓笑著說道:“今後大夥都是兄弟,咱們可是皇家臉麵,好好幹!小爺虧不了你們!”
    “大人所言極是。”陳垛說罷,悄悄湊上前來說道:“標下今晨,從吏部大堂探聽得知,有個外省的京官,今日暮時會抵達西華門,您看咱們要不要去迎接一下……”
    “迎什麽迎!”藍朔樓大手一揮,沒好氣地斥道:“他來赴京就任與我何幹!他是沒長腿咋的!”
    “是是是,大人見教得對。”陳垛臉上浮現一絲猶豫:“可這畢竟是官場中人,留個好印象,保不齊以後……”
    藍朔樓看著他欲言又止的神情,抬起頭厲聲說:“咱們是聖上欽點的親軍!不是誰家的門童!你們都給我記好了!不僅這次不許去,以後更不許去!”
    “得令!”
    懷慶公主坐在一旁,抱著丁香糕啃得正開心,突然瞥見日頭影子已然偏斜。
    她臉色驟變——這個時辰,春桃該被尚宮嬤嬤查崗了!
    “哎呀!忘了時辰!”她從板凳上針紮了似的竄起,飛快地鑽進人群裏。
    藍朔樓望著那個蹦跳的背影,驀地嗅到風中殘留的龍涎香味。
    這可不是尋常富戶用得起的熏香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