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六章·淵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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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天一大早。
    時近清明,一場細雨在晦暗天色下,悄然降臨。
    細密的煙雨輕輕敲打著簷角銅鈴,搖落了滿庭海棠,遠處的街巷屋瓦上,籠罩著一層迷蒙雨霧。
    太醫院【如臨淵嶽】匾額高懸,吳桐坐在堂中,滿麵凝重的聽著藍朔樓講出昨夜宮中發生的事。
    阿紮提站在一旁,給藍朔樓杯子裏續上熱茶,側頭問道:“後來呢?”
    “後來?”藍朔樓一仰脖,把杯中茶水牛飲而盡:“皇上把我倆罵得那叫一個狗血淋頭,還罰了三個月俸祿!”
    “然後,皇上整晚都沒睡,一直念叨著殺人太多之類的話,太子在乾清宮陪了一宿。”
    “哦對,今早出宮的時候,那老太監嘴裏還在不幹不淨,說什麽我倆陽氣缺損之類的昏話。”
    說到這,他用力一捶桌子,震得桌上茶盞叮當亂響。
    “娘的,早晚給這老閹貨來上一鐧,就朝嘴打!”
    門外雨聲似乎更緊了,藍朔樓盯著瓦頂匯下的水流,重重歎了口氣。
    “話說,你有沒有什麽……”他轉頭對吳桐問:“能夠讓皇上吃了之後,立馬就睡覺的藥?”
    吳桐支著胳膊,目光盯著桌上的燭燈。
    光焰跳動,在他眼前的虛空中,勾勒出一行行明亮的文字:
    【現為您提取鎮靜催眠類藥品庫,您可酌情甄選。】
    【苯二氮卓類+,巴比妥類+,非苯二氮卓類+,其他類+】
    【苯二氮卓類長效藥物:地西泮、氯硝西泮、氟西泮。
    ——中效藥物:勞拉西泮、艾司唑侖、阿普唑侖。
    ——短效藥物:三唑侖、咪達唑侖。】
    ……
    活動意念翻閱著眼前密密麻麻的藥品,吳桐自言自語般答道:“有是有,可這畢竟不是長久之計啊。”
    “那也總比現在強吧!”藍朔樓一拍桌子。
    “是藥三分毒,況且這類藥物,大多都有成癮性。”吳桐頭也不抬:“一旦斷供,屆時勢必引發反彈,會讓症狀更加嚴重。”
    說話間,他已經將列表劃到了底。
    一行明晃晃的提示,赫然浮現在最下方:
    【該時空節點結束時間:1382年9月18日晨8時整】
    這終究是一段可以望見盡頭的旅程。
    看著這條文字,吳桐苦笑著,一語雙關道:“我也擔心,給不了一個全始全終啊。”
    “也對,咱們這位皇帝呦……”
    藍朔樓撇撇嘴:“要不是昨晚關鍵時刻,太子殿下出麵替我承攬罪責,估計我早就因大不敬之罪被殺頭了。”
    “病根不拔,苦樹常在。”吳桐收起視線關閉係統,他正色道:“所以,想要徹底解決這件事,就得從根源下手。”
    藍朔樓聞言一愣:“你要麵聖?”
    吳桐點點頭,他從懷裏掏出一本奏折,說道:“我剛剛寫好了請見折子,你看你能不能……幫我遞至禦前?”
    “免了吧!”藍朔樓立馬擺手:“現在皇上看見我倆就來氣,我可別在這個時候去觸黴頭了。”
    “好吧……”
    就在這時,王太醫舉著油紙傘,從堂外大步走進。
    他雪白的胡須上還掛著幾縷水珠,幾片飛花裹挾著雨水,粘在他的衣襟上,將老者的身姿點染得猶如玉樹。
    “用不著那麽麻煩。”王太醫插進話來,他看向吳桐:“卯時三刻,隨老夫入宮。”
    吳桐和藍朔樓聞言齊齊一愣,王太醫收起油紙傘,解釋道:“老夫剛從皇宮大內回來,聽說昨晚懷慶公主殿下就去找了皇後娘娘,大力引薦了你。”
    “加之,你此前治好了南康公主的鬱症,皇後娘娘特召你覲見禦前。”
    ……
    細雨漫過三重宮門,吳桐跟在王太醫身後半步,烏皮靴踏在浸水的金磚上,濺起細碎銀珠。
    王德成在前麵哈著腰引路,老太監小碎步踮得飛快。
    轉過文華殿時,吳桐突然看見,遠處宮牆的東南角處,升騰起陣陣青煙。
    身側的文華殿門宇高深,數十名小太監正七手八腳的架起竹梯,其中一個小太監拎著燒得紅亮亮的碳桶,爬上梯子,將一根烤到通紅的鐵釺捅進殿宇簷角。
    “那是……”吳桐話音未落,一團焦黑的鳥巢怦然墜地,幾隻被燙得渾身焦黑的雛鳥在泥水中撲棱翅膀,發出尖細的哀鳴。
    這時吳桐才發現,頭頂上盤旋著大群燕雀,在這個本不該出來的下雨天,它們始終不肯棲落,久久盤旋哀鳴。
    “別亂看!”
    王太醫側過頭,用力扯了扯他的袖子,將他的思緒扯了回來。
    三人從月門轉出,等走到宮牆之下,吳桐這才發現,方才那片看到的青煙,正是幾個小太監蹲在牆根底下,燒著一堆打下來的鳥窩。
    幾個小太監看到王德成過來,立馬站起身子,低眉順眼垂頭拱手,紛紛讓出路來。
    王德成嫌棄地打量一眼,拂塵掃過滿地狼藉:“聖上爺那天可發了火,說這些扁毛畜生吵得太陽穴突突直跳!”
    他繡著蟒紋的靴尖踢開半隻燒焦的雛鳥:“快點給雜家處理幹淨嘍!”
    說罷,他換上一副笑臉,對王太醫說道:“大人快請,聖上爺正等您呢。”
    雨線垂珠,老少二人邁過乾清宮門檻時,迎麵嗅到龍涎香下掩蓋的苦艾氣息。
    三足鎏金熏爐吞吐青煙,朱元璋披著素綾中衣,斜倚在龍紋榻上。
    馬皇後正用犀角梳替他篦頭,梳齒間纏繞的白發在燭光下猶如銀絲。
    相比於上次在擷芳殿時,如今的朱元璋整個人狀態非常憔悴,渾濁的眼珠裏流露著困倦卻不敢入睡的掙紮。
    “介庵啊。”見王太醫走來,朱元璋抬起手,示意宮人賜座。
    他笑著說道:“許久未見,你還是那麽精神矍鑠啊。”
    “都是仰仗陛下的鴻福。”王太醫落座後,合手笑答。
    朱元璋歎息一聲,仰麵靠在床柱上,借著殿裏的燭光,依稀可以看到老皇帝的鬢角花白如雪。
    “你給咱開的藥裏,是有一味遠誌吧?”朱元璋拾起案上的《本草拾遺》,手指劃過【遠誌安神利竅】的朱批。
    他搖了搖頭,開玩笑似的說道:“一味名叫遠誌的藥,卻是用來寧心鎮定用的。介庵,你莫不是笑話咱空有遠誌,卻殺盡故人,落了個孤家寡人的下場?”
    王太醫躬身深揖:“陛下明鑒,對於我們醫者來說,配伍之中皆有順逆,更何況是這萬丈紅塵。離心離德之事苦多,終是強求不得。”
    朱元璋麵露欣賞地打量著王太醫,這時,馬皇後將篦下的白發攏入錦囊,悄聲說道:“重八,不妨讓吳院判也講兩句……?”
    朱元璋側過頭,變了副臉色,鷹隼般的目光掃過吳桐青澀的麵龐。
    過了半晌,他緩緩問道:“聽聞是你讓玉華重出深宮,又解了標兒手疾?”
    吳桐躬身下拜,默認下來。
    “咱還聽皇後娘娘說,現在皇室上下,皆因有你到來,而一團和氣。”朱元璋看著吳桐,目光中的審視反而更加犀利了幾分。
    “知道皇後娘娘是怎麽跟咱評價你的嗎?”朱元璋看了眼馬皇後,幽幽說道:“皇後娘娘稱讚你,說你是個難得的‘心醫’,還說在你身上,有幾分當年劉伯溫的影子。”
    吳桐聞言渾身一顫。
    當年的腥風血雨浮現腦海,用已故的劉伯溫類比自己,這儼然是不信任自己的信號。
    吳桐抬起頭,迎麵撞來的,正是老皇帝直視自己的目光。
    霎時間,【如臨淵嶽】這個詞,在他的腦海中轟然具象。
    他深吸一口氣,吐納均勻後,來自後世人的底氣和傲骨,驀然升上心頭。
    “陛下,微臣有話上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