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章·星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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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等王太醫急匆匆趕回太醫院時,月亮已經掛在海棠樹梢。
    禦道街上馬蹄鏗鏘,王太醫的車輦急停在太醫院門口,揚起一片飛塵。
    “師尊!師尊慢點!”
    顧不上藥女的攙扶,王太醫麵色焦急,三步並兩步從車上跳下。
    他轉過身去,對隨行而來的直殿監大太監王德成深鞠一躬:“請公公稍等片刻,老臣去收拾些必備藥材,去去便回。”
    “王太醫但去不妨。”王德成揮了揮手,臉上露出一絲陰惻惻的笑容。
    王太醫拾階而上,大步走進太醫院大門,但還沒等走進正堂,他就被眼前的一幕驚得目瞪口呆。
    眼前的太醫院正堂燈火通明,王景仁的皂靴剛跨過門檻,就嗅到了熟悉的沉檀香味。
    這種產自琉球的貢品,放眼整個應天城,怕是隻有韓國公用得起了。
    “介庵兄,安慶公主府一散,別來無恙啊。”
    蒼老的聲音傳來,【如臨淵嶽】的匾額下,隻見韓國公李善長從藥櫃後的陰影裏,緩步轉出。
    今晚李善長一改往日的樸素裝扮,特意穿上了一件赤紅的蟒紋大袍,四爪金蟒在他微微佝僂的身軀上盤桓縱橫,將這個風燭殘年的老者裝點得恍如一條殘鱗斷角的老龍。
    他渾濁的老眼在月光下泛著冷光,直視著眼前同樣蒼顏白發的王景仁。
    “韓國公消息真是靈通。”王景仁麵色冷峻,他迎著李善長,徑直走向藥櫃,鬆枝般的手穩穩拉開抽屜:“隻是老朽趕著配續骨膏,怕是無暇招待國公,還請國公恕罪。”
    “介庵兄,你我都這般歲數了。”李善長撫著花白的胡須,慢步走上前來:“何必如此費心勞神呢?”
    王景仁聽出了李善長口吻裏隱含的危險,他停下手上的動作,猶如落雪鬆柏般聳立身姿,傲然俯視著眼前這個身形蜷曲的老相國。
    “國公今夜來此,所為何事?”
    “為了提一樁往事。”
    說話間,李善長從袖中摸出一個小鐵片,叮啷一聲擲在桌上。
    當看清這件物什時,王景仁的瞳孔驀然放大一瞬——這分明在是雲南時,那截由吳桐從藍玉肩上取出來的斷箭!
    彼時吳桐還未發跡,臨近問斬時,他在中軍大帳中嘶喊著要為永昌侯解除頑疾。
    回想起來,自己當時隻覺得他這番垂死掙紮十分可笑,全然沒把這個衣衫襤褸的小道士放在眼裏。
    然而如今在這太醫院大堂,人為刀俎,我為魚肉,他也算懂了吳桐那時的絕望。
    李善長輕輕擺弄著那枚凶器,慢悠悠道:“當年永昌侯身上的這枚斷箭,若是徹底清創本可痊愈,偏是介庵兄你留了半寸在筋肉間……”
    “這麽多年來,這枚拔不出來的斷箭,一直都是你的免死鐵券。”
    大堂陡然死寂,冷冽的夜風拂過,吹得庭外海棠沙沙作響。
    王景仁抓起三錢犀角包進桑皮紙,褶皺遍布的手背青筋暴起:“國公今日是來問罪的?”
    “豈會。”李善長重新顯露出和煦笑容,輕輕拍了拍王景仁的肩膀。
    隨著他的動作,大堂外傳來一陣細碎的腳步聲。
    直殿監大太監王德成從車輦上下來,穿過庭院走進太醫院大堂。
    老太監用寬胖的身子堵住了大門,癩皮狗似的皺臉上綻放出森森冷笑。
    “王院判配藥,怎花了這麽久?”王德成咧著嘴笑道,長袍玉帶在月光下泛著鐵灰的光澤。
    這個往日卑躬屈膝的老太監,此刻居然挺直了彎曲十五年的腰板。
    “你們是……一夥的!”王太醫眼神裏閃過震驚:“是你通風報信!將宮廷內幕泄露給他們這群淮西黨!”
    “介庵兄話別說這麽難聽。”李善長接過話來:“這天下本來就是淮西人打下的,如今讓淮西人執掌江山,也不過分吧!”
    “你們這是悖逆!”王太醫厲聲大喝。
    李善長老臉上陡然扭曲出猙獰的神色,他抬起頭,低沉說道:“胡惟庸乃出自本相門下,這場大案的風波至今未平,現在朝堂上下人人自危,這場浩劫……總得有個頭啊!”
    王德成走上前來,諂笑著勸道:“國公爺不過是想讓太孫殿下……安分些罷了。”
    聽到這裏,王景仁全明白了。
    他抓起藥杵,猛砸在青石地上:“安分?你們想讓我去害了太孫!”
    李善長枯枝般的手指撫過犀角:“老夫記得,當年永昌侯高燒囈語時,介庵兄往他湯藥裏摻了曼陀羅……”
    “那是為了鎮痛!”
    “就像現在為了大明社稷。”李善長突然逼近:“太孫若繼承大統,定會依如今朝局大肆清理權貴,到時死的可不止淮西勳貴!燕王、晉王、代王……哪個不是陛下骨血?”
    他頓了頓,壓低聲音道:“我知介庵兄有一手白骨生肌的本事,到時隻需介庵兄高抬貴手,讓太孫……變成個癡兒就好了。”
    “而他若成了癡兒,下半輩子必須經由太醫院照顧,等到那時,他不就是那截紮在皇宮深處,剔不出來的斷箭嘛!”
    “癡心妄想!”王景仁大吼,他蒼老的聲音響徹大堂:“老夫行醫六十七載,雖做過錯事,卻自問從未曾害過……”
    陡然間,寒光乍現!
    在藥女的失聲驚叫中,藥童毫無征兆的暴起,他突然從懷中拔出一把短劍,用力刺進師尊的後心!
    刀尖穿透蒼老的脊背,在王景仁胸前綻開大片血花。
    霎時間血如湧泉,王景仁踉蹌著抓住藥櫃,他緊緊按住胸口,難以置信地望著眼前視如己出的藥童。
    藥童流著淚,他丟下短劍,顫聲說道:“師尊……國公爺說……我若肯幫他做成這件事,他就……幫我重振潁川陳氏昔日榮光!”
    說著,他噗通跪下,對著癱倒的師尊嘭嘭磕頭。
    “你啊……”王太醫吞下一口血沫,他吃力地翕動著嘴唇,含糊不清地說道:“好高騖遠,怎成大事……”
    藥女在一旁嚇傻了,這時王德成走上前來,愛憐地撫了撫女孩的頭。
    藥女渾身猛地一激靈,她正要說話,然而下一秒,老太監的胳膊就猛地箍在了她的頸間!
    王景仁癱坐在地上,老人的瞳孔劇烈震顫著,裏麵還映著藥女抽搐的小腿。
    慘白的月光透過雕花窗欞,在青磚地上投下猙獰的倒影。
    王德成肥胖的手臂越收越緊,直到女孩繡鞋上的銀鈴再也不響。
    藥童跪爬著轉過身子,卻在看見藥女扭曲麵容的瞬間嘔吐起來。
    穢物混著眼淚糊滿前襟,他瘋狂用袖子擦嘴,一個勁跪在地上磕頭。
    當女孩原本劇烈掙紮的手臂軟綿綿的耷拉下去,王德成伸出胖手,摸了摸她泛著深紫的臉頰。
    老太監扯著尖利的嗓音,嘖嘖說道:“多水靈的丫頭啊,雜家可真舍不得……”
    “畜牲!”盛怒之下,王景仁汲起全身力氣,他掙紮著站起身,染血的白發猶如狂獅怒張。
    老太醫抓起稱藥的金戥子,揮手就要砸向李善長,卻被藥童撲上來死死抱住。
    “師尊!師尊!”藥童哭喊著:“我陳家祖墳還在他們手裏……”
    王德成看著師徒二人,他笑著拾起短劍,竟抬手將刀刃壓在自己左臉上,慢慢割了下去!
    皮肉翻卷,血流如注,霎時間,這個老太監的左臉就被自己劃得血肉模糊!
    頂著半麵淋漓的鮮血,老太監丟下凶器,煞有介事地換上副哭喪臉,點頭哈腰朝著虛空叩拜:
    “陛下明鑒啊!王景仁口出狂言,他其實根本治不好太孫!他行至半路,竟狗急跳牆,要拿刀殺了老奴滅口……”
    鮮血順著他的皺紋流成小溪,滴滴答答流在地上,卻澆不滅眼中癲狂:“老奴拚死抵抗,最後那老匹夫畏罪潛逃,不知去向了!”
    他頓了頓,扭頭衝李善長咧嘴一笑,露出諂媚的神情。
    李善長見狀,輕輕鼓起掌來:“王公公好演技,簡直比秦淮河上的戲子還好!”
    說罷,他轉頭看向藥童,柔聲問道:“是不是啊?陳公子?”
    “是……是!”藥童看了一眼旁邊橫陳的藥女屍體,渾身抖如篩糠地答道:“王……王景仁他……他瘋了!”
    李善長撫掌大笑,蟒袍上的金線蟒在月光下次第舒展鱗甲,恍如噬人的活物。
    他看向癱倒在地的王景仁,笑著說道:“老夫還記得,介庵兄當初給永昌侯取箭時,說過什麽。”老國公俯身貼近太醫耳畔:“你說‘腐肉不除,新肌不生’。”
    王景仁啐出一口血痰,使出渾身力氣,惡狠狠地怒罵起來:“爾等……才是大明的腐肉!”
    “可惜腐肉不曾除去,新肌就要斷了。”李善長起身兀自離開:“今夜無你相救,明日太孫必死無疑,介庵兄就在黃泉路上,和太孫結個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