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九章·斷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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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廢物!一群廢物!”
    鴻源茶樓內,李善長用力揮動袍袖,發狠一把掃落桌上杯盞茶壺。
    珍貴的青花瓷器劈裏啪啦紛紛摔在地上,濺起水花般四射的碎瓷。
    就在剛才,李善長接到宮中內線傳信,太孫病情急轉直下,現已生命垂危。
    然而還不等他鬆出一口氣,緊接著傳遞來的消息就令他遍體生寒——吳桐,這個原本在他算計中的必死者,居然在馬皇後的庇護下逃出生天了!
    局勢頃刻間撲朔迷離,這個人在此刻陡然變成了最大的不確定項!
    李善長枯瘦的手指幾乎掐進紫檀木桌,燭火在他褶皺的眼皮上投下蛛網般的陰影。
    茶室地龍燒得滾燙,他卻感覺脊背爬滿冰霜——這個微不足道的醫者,如今正握著淮西黨如今最大的命門!
    “報——!”探子話音未落,一旁的吉安侯陸仲亨已經拍案而起:“說清楚!那個太醫現在何處!”
    “剛出宮門,走得不遠……”
    吉安侯轉頭看向李善長時,眼中凶光猶如餓狼:“相爺,事不宜遲了!”
    一時間,滿屋淮西勳貴齊齊投來目光,眾人忙不迭的附和著,翹首以盼著李善長最後的定奪。
    “吉安侯說得是啊!”
    “時不我待,快快下令吧相爺!”
    “國相,再不拿主意就來不及了!”
    注視著滿屋投向自己的目光,李善長輕聲歎出一口氣,對身旁的陸仲亨說道:“吉安侯,您來安排就好。”
    “那就請諸位放心了。”陸仲亨豁然轉身離去,臨走前給滿堂朱紫留下一顆殺氣騰騰的定心丸:
    “明日一早,本侯保證讓那小子的腦袋,高懸在應天城頭!”
    子時的梆子剛敲過三響,十道黑影從吉安侯府後門魚貫而出。
    他們如同漫開的影子,悄無聲息向禦道街太醫院方向摸去……
    另一邊。
    皇城之外。
    藍朔樓背靠玄武門殘碑喘息,他一把抓住吳桐手腕:“你讓老子偷的令炮……”
    不等他把話說完,吳桐已經將那支令炮對準蒼穹,猛地拉動火繩。
    赤色焰火尖嘯著竄上夜空,在暗雲之中炸開絢爛的火樹銀花。
    火光消弭,夜色下的應天城開始變得不平靜了。
    “是他們!”望著雲空漸漸散去的焰火,站在會同館望樓上的阿紮提放聲大笑:“他們出來了!”
    阿紮提甩去波斯長袍,露出內裏回鶻武士的鎖子甲,他抬手將三尺長的犀角號抵在垛口,用力吹響!
    號聲聲起,簷角銅鈴嗡嗡震顫,雄渾遼闊的聲音轟然響徹整座應天城。
    嗚——
    聲浪如漣漪般擴散,秦淮河畫舫裏彈箜篌的龜茲樂師聞聲突然停止演奏,在一群聽眾詫異的目光中,他從琵琶腹中抽出短號,兀自來到窗邊昂首吹響;
    遠處西市的胡餅鋪下,聞聲鑽出三個粟特少年,他們裹著彩綢爬上屋脊,也吹響鑲綠鬆石的號角;
    三山街上,幾名波斯商人正在和綢緞莊老板商議最終的定價,就在老板眉開眼笑的時候,這幾個波斯商人突然向門外走去,掏出螺號對著天空吹響。
    這下可把綢緞莊老板看愣了,他暗自腹誹:“這群波斯人怕不是有什麽怪癖……”
    然而下一秒,他就聽見,遠處響起高高低低的各種號角長鳴,似是應答!
    此時此刻,無數商賈、僧侶、舞姬從各個角落湧出,粟特人的狼牙號、波斯人的螺號、於闐人的牛角號……各種聲音互相響應,在街巷間織成龐大的聲網。
    整座應天城,在這一刻,仿佛點燃了一座又一座連綿不絕的烽火台!
    無數人聞聲打開窗戶探頭查看,當號角漸落,聲音漸遠時,應天城的大小街市上,齊齊傳來一陣悠揚的駝鈴聲……
    吳桐望著沸騰的城池,眼底泛起止不住的笑意:“早在我入獄之前,我就讓阿紮提串聯通信——此刻全城七百胡商,皆是我們的傳訊使。”
    “啥……啥?”藍朔樓仍然一頭霧水。
    “他們是掩護我們順利出城的關鍵!”吳桐拉過藍朔樓:“走!去太醫院!”
    二人剛剛穿過一道十字街,藍朔樓突然聽到旁邊黑漆漆的長街裏,似乎傳來一陣沉悶的蹄聲。
    駝鈴傳來,隻見三十匹單峰駱駝組成的商隊赫然從街道深處走出!
    在藍朔樓驚愕的目光裏,它們列成長龍,慢悠悠橫穿過路麵,最終在路中心停了下來,用寬闊龐大的身軀將大路擋了個嚴嚴實實。
    “這是!”藍朔樓看著橫亙在身後的大隊駱駝,一時驚得張口結舌。
    “這是駝城。”吳桐一邊拽著他跑一邊說:“我讓阿紮提調來了八百峰駱駝,用以堵塞道路,這樣的話,咱們就有足夠的時間衝出重圍了!”
    事實也正如他所說。
    毛驤的大隊錦衣衛追到街口時,正撞見駝隊首領舉著羊皮地圖,用蹩腳的漢話向路邊更夫問路:“這位老丈,金川門……金川門……”
    當瞥見這群身穿飛魚服腰挎繡春刀的軍士逼近,他焦黃的眼珠中,倏忽劃過一絲狡黠。
    “讓開!”為首的一名錦衣衛總旗揮鞭大吼。
    駝隊首領呆愣愣地看著眼前的大隊錦衣衛,他身後的駱駝們突然並排臥倒,小山似的軀體霎時間連成一堵大牆,把街道堵了個嚴嚴實實!
    駝工們操著聽不懂的於闐土語大聲吆喝,竟自顧自從貨箱取出鑲銀馬奶壺,爬上駝峰,就著月色盤腿啜飲起來!
    “大人!”總旗撥馬回頭,眼神裏透露著絕望:“這群夷人聽不懂官話!馬被攔住了!大人怎麽辦!”
    坐在馬鞍上的毛驤把後槽牙咬得咯嘣嘣直響,他明知這是吳桐設下的緩兵之策,但卻又無計可施。
    畢竟朝廷有嚴令,不得與外邦使臣商賈發生任何衝突。
    當年胡惟庸案的導火索之一,就是因為時任鴻臚寺卿的梁楷第隻顧結黨攀附,怠慢了前來朝拜的南洋使臣,致使其流落夫子廟客棧達兩個月之久!
    “下馬!徒步追!”毛驤撫著額頭,隻得給身後的錦衣衛下達了這條無奈的指令。
    他也知道眼下追到的可能性十分渺茫,但樣子還是要做足的。
    應天城此時已然化作了一局巨大棋盤,隨著吳桐和藍朔樓每奔過一重街道,後方就會出現一隊駱駝攔住去路。
    如果從天際俯瞰,會看到大隊駱駝如流動的城牆,在迭起不休的號角聲裏,穿插在四通八達的街巷之間,將來路徹底堵死。
    無數金斑在街巷間明滅,那是八百峰駝隊銅鈴在反光。
    整座應天城仿佛被撒了把星沙,每粒光點都在吟唱著一支逃出生天的夜曲。
    在重重掩護之下,很快,他們順利來到了禦道街太醫院。
    熟悉的簷牙漸漸出現在視野裏,吳桐懸著的心終於落了地,腳步也變得更加輕快起來。
    然而就在這時,藍朔樓突然一個急刹,立在原地不動了。
    吳桐立時回過頭去,目露不解地看著眼前的藍朔樓。
    藍朔樓目光中劃過一絲凜冽,但當他轉身過來的時候,臉上已經換上一副和煦的笑容。
    “你先走。”藍朔樓用力拍了拍吳桐的肩膀:“我替你盯一會,免得毛驤那老小子又追上來。”
    見吳桐仍麵有猶豫,藍朔樓索性用力推了他一把,把他硬生生推進了太醫院的大門。
    藍朔樓推搡的力道大得反常,吳桐踉蹌著跌進太醫院門檻時,突然瞥見對方握槍的指節泛著青白——這是邊軍臨戰前肌肉繃緊的本能反應。
    “老藍你……”吳桐轉身要問,卻見藍朔樓輕輕搖了搖頭。
    這個向來粗獷的漢子突然笑起來,眼角笑紋裏凝著化不開的釋然,他伸開手去,左右把太醫院厚重的朱漆大門用力合攏。
    門軸轉動的刹那,吳桐從縫隙裏看見,藍朔樓緩緩轉過身去,背對門扉。
    “快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