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壇一片死寂。
    隻有風掠過旌旗發出的嘩啦聲和眾人壓抑的呼吸聲。
    眾人看著倒在祭壇上的刺客，仿佛親眼見證了一隻啼血而死的夜鶯。
    徹骨的寒意籠罩了眾人。
    眼前這一幕不由自主地讓人想到了五年前。
    同樣是在祭壇之上。
    蛇神降下神罰，以示對皇帝的懲戒。
    五年後的祭壇，皇帝遇刺，刺客含恨而死。
    皇帝臉上的肌肉劇烈地抽搐了一下。
    他看著那具迅速失去生命的屍體，看著那根幾乎完全沒入喉嚨的金簪，眼中的怒火非但沒有熄滅，反而燃燒得更加熾烈。
    暴戾之氣在他的眼中迸發。
    他環顧四周，隻覺得自己的權威遭到了前所未有的挑釁。
    “好……很好！”
    皇帝從牙縫裏擠出幾個字，聲音冷得如同寒冰。
    他猛地轉過身，目光掃過戰戰兢兢的百官和侍衛。
    “給朕聽好了！”
    皇帝的聲音如同炸雷般響起。
    “將這逆賊的衣裳，給朕剝幹淨！一寸布都不許留！”
    “將他赤身裸體，給朕吊到皇宮正門的城牆垛口上去！”
    “曝屍示眾！”
    “朕要讓所有人都看看，行刺朕、悖逆天道，是什麽下場！”
    “朕要讓他死了也不得安寧，魂飛魄散，永世不得超生！”
    字字血腥。
    百官駭然，紛紛低頭，無人敢發出絲毫聲響。
    侍衛們立刻執行命令。
    他們粗暴地撕扯掉刺客身上所有的衣物，露出一具尚有餘溫的女性軀體。
    侍衛們對視一眼，眼中同時浮現出驚駭。
    竟然是一個女人！
    見狀，皇帝冷笑一聲，不為所動。
    侍衛們隻好繼續手上的動作，他們找來粗大的繩索和長長的竹竿，當場將屍體雙腳捆縛，頭下腳上地吊了起來。
    就這樣，那具赤裸的屍體，像一麵血腥的旗幟，被高高挑起著，在侍衛們的押送下，朝著皇宮正門的方向而去。
    處理完刺客，皇帝胸中的怒氣似乎才稍稍平息少許。
    他再次轉過身，看向已被太醫初步處理了傷口，昏迷過去的汪藏海。
    “如果治不好他，你們就給他陪葬。”
    皇帝淡淡地說道。
    太醫們雙腿發軟，他們立即將汪藏海抬上擔架，送往太醫署。
    冰天雪地。
    屍體高掛在竹竿上，在皇宮之中穿行。
    宮女和太監們膽戰心驚地垂下頭，沒有人敢抬頭望向那具屍體。
    就這樣，侍衛們抬著竹竿一直來到了皇宮高大巍峨的城牆垛口。
    他們將赤裸的屍體掛在了城門。
    巍峨的朱紅宮牆下，往日莊嚴肅穆的皇城正門前，此刻卻異樣地喧囂。
    大雪紛飛，黑壓壓攢動的人群卻越來越多。
    消息像長了翅膀，瞬間傳遍了北京城的大街小巷。
    皇帝祭天遇刺，險些喪命，幸得忠臣舍身擋劍，刺客當場自戕，龍顏震怒，下旨將逆賊掛屍，曝於城牆示眾。
    這樣驚天動地的事情，足以撩撥起所有百姓被枯燥生活壓抑已久的好奇心。
    人們從四麵八方湧來。
    販夫走卒、閑漢婦孺，甚至一些讀書人模樣的，都擠在了皇城的外圍。
    他們伸長了脖子，踮起了腳尖，好奇地朝著高聳的城牆垛口望去。
    侍衛們身著甲胄，手持兵器，麵色冷硬，組成了密不透風的人牆。
    所有試圖靠近的百姓都被侍衛們粗暴地推搡回去。
    侍衛們的眼神銳利如鷹，掃視著躁動的人群，防範著任何可能出現的異動，尤其是防止有人膽大包天，試圖將刺客的屍體救下。
    刺客的屍體要是真被人取下，那麽該掛上去的就是他們的屍體了。
    “那邊！就那個垛口下麵！吊著的！你們看見沒？”
    “哎喲喂……真掛在那兒啊……這得多嚇人啊……”
    “嚇人？那是刺客！是要殺皇上的！千刀萬剮都不為過！掛幾天算是便宜他了！”
    “看上去是個女的？”
    “這女人身材不錯嘛！怎麽想不開要自尋死路？”
    “我看你是光棍兒久了！對一具屍體都誇得出來！”
    “……”
    議論聲紛紛揚揚。
    猜測、咒罵、驚歎、恐懼……
    各種汙言穢語像是大雪一樣在空中飛舞。
    在這喧鬧躁動的人群中，福安像一顆沉默的礁石。
    他穿著一身打著補丁的短襖，打扮與周圍尋常百姓無異。
    他安靜地站在人群靠後的位置。
    他沒有像其他人那樣拚命往前擠，也沒有參與任何討論。
    他隻是站著，微微仰著頭，目光穿透人群的縫隙和晃動的旌旗，死死地釘在遠處城牆垛口那個隨風輕微晃動的身影上。
    他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
    沒有好奇，沒有恐懼，沒有憤怒，也沒有周圍人那種看戲般的興奮。
    隻有一片死寂的平靜，仿佛戴上了一張麵具，隔絕了內裏所有可能外泄的情緒。
    然而，無人能見，在平靜的麵具之下，他的心髒被一隻無形冰冷的鐵手死死攥住。
    這隻手殘忍地揉捏著他的心髒，痛得他幾乎無法呼吸。
    他想死，但死不掉。
    那隻手仿佛偏要折磨他。
    每當死死地捏緊他的心髒後就會鬆開手，給他喘息的時間，讓他體驗幾乎要撕裂胸腔的絞痛。
    花老板……
    金娘……
    福安在心中無聲地嘶吼，每一個無聲的音節都帶著血沫。
    那城牆之上，受盡屈辱的，不是別人，正是花金娘。
    福安的指甲早已深深掐入了掌心。
    溫熱的血濡濕了掌心。
    微不足道的疼痛，與心口幾乎要將他徹底淹沒的劇痛相比，不值一提。
    他的目光落在花金娘的臉上。
    盡管距離遙遠，他卻能夠依據回憶將花金娘的臉仔細地描摹出來。
    金娘，我成全了你。
    也請你成全我、原諒我。
    福安雙眼酸脹刺痛，他深吸一口氣，在被侍衛看見之前，轉身離開。
    北風呼嘯，帶走他的淚水。
    金娘，等我。
    等著我。
    一定要等我。
    我不會讓你這樣受辱的。
    無論付出什麽。
    福安在心底一遍又一遍地默念，他的牙齒咬得咯咯作響。
    他的臉卻如同凝固的冰川，不起一絲波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