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卑弱第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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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魏帝膝下三子四女。
    榮安公主作為長女,生母出身低微,原先隻是東宮的一名通事女婢。但因運氣好,得幸一次便生下她。
    其餘皇子公主舅家皆高門望族,再不濟也是豪商富戶。所以,當年邊陲小國請求和親時,沒有羽翼保護的她毫不意外成為被推出去的犧牲品。
    直到前年小國內亂,君王遇刺身亡,才有機會回到這片故土。無人知曉異國他鄉,昭昭千裏,她是怎麽熬過來的,隻知道當初從大魏皇宮帶去的婢仆,不足半數。
    自小跟在榮安公主身邊伺候的宮女,更是瞎了一隻眼。
    如今朝中以三皇子為首的韋氏一族,與得太後支持的大皇子分庭抗禮,勢成水火。這個節骨眼上選擇回來,無疑是將這趟渾水攪得更糟。
    這些事與辭盈遙遠,並不是她該操心的。轉眼望見站在樹下的注春,正往自己這個方向伸脖子。
    “女郎。”
    見她麵色不太好,注春上前扶人,狐疑打量一眼。話到嘴邊還是咽了回去,郎君總不至於欺負女郎吧……
    兩人進了內室。
    辭盈輕車熟路摸出雞肉做的脯臘,習慣性想去抱那隻毛茸茸的白狐,一伸手卻摸了個空。
    “雪團呢?”
    當日救下小白狐,盡管事先已經和趙靈芸知會過了。但為防生事,還是抱著養好傷就送走的念頭。
    沒想到一通好吃好喝伺候,這小祖宗竟賴上她不肯走了。
    主仆倆嚐試過幾次放生,前腳依依不舍,後腳一掀開被窩就又是麵麵相覷。
    所以幹脆叫注春照著鳥窩模樣編個大點的,墊上幹淨被褥放在窗台前,讓它住進去。
    注春也嚇了一跳,四處尋找起來,“哎奇怪,今早明明在這兒的,女郎臨走前還喂了它半碗羊奶……”
    那白狐是個認主的。
    旁人摸不得也抱不得,隻肯讓作為救命恩人的辭盈上手。
    它性子極靜,不鬧也不叫。
    往常除了睡覺,就是陪在辭盈身邊,默默看著她做事。正因為知道它不會亂跑,所以在將院子上上下下搜尋無果後,少女神情明顯有些怔怔然。
    注春忙道,“沒準雪團就是在院中悶久了,想出去轉轉。”
    清楚她是在安慰自己。
    辭盈語氣黯淡,“雪團當初差點被人抽筋扒皮,不敢出院子的。”眼下遍尋不得,十有八九是又被誰給抓去了。
    能從趙靈芸手上買走雪團兒,是因為對方心善缺錢。
    但要換作江府其它人,就未必有這麽好說話了……
    垂眼盯著蓋過手掌的袖口,上麵似乎還殘留幾縷淺淡的香。窗前稀疏的蘭草被細細瘦瘦的月色一照,更添淒冷。
    注春心疼的緊,正想再出去找找。拍門聲兀自響起,劉媼的聲音隔門而入。
    “女郎是不是歇下了?”
    透過窗紗燈火杲杲,自然不能睜眼說瞎話。
    辭盈正了正神色,問道,“有什麽事嗎?”往常這個時辰,老夫人會用一盞血燕。
    劉媼半邊被拉長的身影投落在門上,拔高嗓音,“府醫新開一副溫補身子的藥,昨日和前日三女郎、四女郎都親自過來煎了藥,盡了孝心……”
    這是提醒她也去盡孝心的意思。
    不過老夫人的頑疾,不是已經有趙醫女的藥和緩了,怎麽府醫又開了藥?心底訝異,辭盈卻沒有要過問的意思。
    老夫人那裏沒有她說話的份。
    室內清漏沉沉,幾息沉靜後,那道窈窕身影終於緩緩站起,“阿姆稍等片刻,容我換身衣裳再去見祖母。”
    未料,劉媼哼笑一聲,“女郎可還記得老夫人的教誨?”
    這話隻要一出,每回都逃脫不了規訓。因此從西側院到東麵漫長的一段路上,辭盈心緒不寧。
    夏始春餘,葉嫩花初。夾道的藤蘿從架子最高處垂落,似一匹由淺及深濃淡不一的斑斕綢緞,令人心醉神迷。江老夫人的院落依舊極靜。
    靜得人心裏生慌。
    夜幕四四方方罩了下來。那串深色檀珠被經年累月的藥氣浸透,此刻正在蒼老手中緩緩拈動。
    江老夫人高坐在上,半闔著眼。底下則是一對各自吃茶,並無交流的兒媳。
    堂內靜謐。
    檀珠碰撞聲清脆。辭盈雙手交疊於腹前,屈膝頷首,“祖母……”
    無人應答。
    江老夫人連眼皮都沒抬一下。
    董氏掌著茶甌,一副看好戲的表情。餘光不經意瞥見愛憐之色的餘氏,不禁暗罵對方慣會裝相。
    餘氏嫁入江家當繼室時,已過雙十年華。
    數年養尊處優的生活,使歲月對這個女人格外優待。一襲湘妃色交領齊腰襦裙,烏油油的發髻邊壓了朵白芍,愈發襯得人比花嬌,綽約柔婉。
    單論容色難及寧望君,但她身上有著對方沒有的東西——
    順從。
    書香門第家道中落,同樣是孤身無依,餘氏通身隻係於一人,好比藤蘿係甲。
    但這種被高高仰望和依賴的成就感,無法從寧氏身上得到。
    “祖母。”
    旁邊的江賓還梳著總角,眉眼間已能看出江父的影子。不止樣貌像,舉止也極像,“山長今日誇獎了孫兒的功課。”
    江家正兒八經的血脈就隻剩這一個了,因此極其上心。
    江父不惜放低身段,重金從蕪山請來隱居名士,為愛子做西席先生。
    他一開口,江老夫人不苟言笑的表情頓時消散。
    “小郎越發有出息了。”
    她難得施舍出點好臉色,對餘氏說道,“你教的不錯。”
    “兒媳愧不敢當。”餘氏受寵若驚,眼圈都紅了,“多虧郎主時時記掛。”
    兩人旁若無人說了會兒話,聽得董氏連連翻白眼。
    茶水過了一巡,江老夫人總算正眼瞧向安靜的少女,視線中透出審視的冷銳,“今日方家私宴,誰準你在外頭說出那樣的話?”
    昏黃的燈火籠覆,將她和其餘人剪成兩方世界。辭盈微低著臉,語氣乖覺,“孫女不敢。”
    江老夫人臉色未有緩和。
    “忍辱含垢,常若畏懼,是謂卑弱下人也。既然你記不住,那往後不用再去。袁氏遣人問起三娘,鶴奴也說親在即。好事成雙喜上加喜,這次就暫且不罰你了。”
    好事成雙?
    辭盈睫羽顫了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