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伯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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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沛陽袁氏詩禮傳家,族中子弟也多謙遜文雅之名。江令姿儀靜體閑,婉娩淑女。能入這樣人家的眼並不意外。
    但與陶家的親事怕是不成了。
    開春前江父明明還無比殷切,隻恨不得能親自貼上去。
    不過短短數月時間,態度就變得曖昧不清。如今陶家這頭情況尚未明了,怎麽能算是好事將近?
    她敏銳覺察出,姻緣一事上江聿隻怕比自己更難有發言權。
    見她呆呆愣愣站在原地,像個木頭樁子。也不知道軟聲說幾句好話,江老夫人嫌惡之色更濃。
    “行了,你先回去吧。”
    堂內幾人其樂融融,倒顯得她格格不入,像個外來的。辭盈施禮正要退,庭院外忽然響起一串腳步聲,有團紫色誇張衣角招搖地掠了進來。
    來人側進半邊身子,未見其人先聞其聲。
    “今日這般熱鬧啊,都紮堆在這是有什麽好事兒?”
    與江父足有七分相似、氣質卻截然不同的中年男人,廣袖帶風眉眼含笑,大搖大擺的看起來沒個正形。
    他腰間叮裏當啷掛了花裏胡哨的一圈,手中還學那些文人雅士握著一把四君子折扇,說這話時一下一下擊打在掌心,眼神看向的是辭盈。
    “五娘出落的越發標致了。”
    董氏的臉一下子黑了。
    江伯父愛好美人,遠近聞名。而寧氏就是難得一見的美人,芥蒂的種子從對方進門那日起便已埋下。
    簷下銅鈴風吹不動,隻有細長葉片的沙沙作響聲。話都問到麵上了,辭盈也不好裝聾作啞,隻能招呼。
    “伯父。”
    她對這位大伯父沒什麽印象,隻知他風評極差,紅顏知己一個又一個。
    對方一來不先問候座上的老夫人,反而和她這個小輩搭起話。仿佛感受不到周圍氣氛的凝滯,也沒意識到自己不分長幼先後是否有失妥當,江伯父繼續笑吟吟問她道。
    “你今日去了方家的流觴曲水席?”
    辭盈愣了下,“是……”
    “也對,瞧我這記性。”
    像是突然憶起,他用扇尖輕點下自己額心,“那方家小郎與鶴奴交情甚篤,請帖是該送到你手上,若是拂了豈非落你阿兄麵子?”
    所以於情於理,她都該去。
    為了江聿。
    江老夫人從方才起就打結的眉頭,終於鬆開點。
    但也隻是一點。
    “兄妹之間理應如此,相互扶持。”
    沒想到並不相熟的伯父會為自己說話,辭盈眸底流露出一絲意外。甫一抬頭,便聽到餘氏輕輕柔柔的嗓音。
    “五娘頭上的簪子,應該就是那位謝郎君送的吧?”
    夜風微燥,吹得人指尖有些發麻。
    對方語帶關切,與尋常關懷子女的長輩沒什麽兩樣,卻輕而易舉將原本已經遠離的注意力,重新拉回到她身上。
    江老夫人好不容易和緩的臉色,又垮了下來。
    既已定親,其實算不上逾越。
    但這事放在近乎用女誡澆築出的辭盈身上,她還是有種發現自以為修剪得當的枝椏,悄然間旁斜逸出的憤怒。
    福祿壽屏風後的女婢放下氈簾,燭火撲朔兩下,堂內光線更加昏昧。餘氏這才反應過來般,說道。
    “謝家郎待你一片真心,我和你父親也能放心了。”
    見她輕歎,一副慈母柔腸作派。對麵的董氏又翻了個白眼,再也忍不住。
    “謝家郎自幼失恃失怙,無人教養,難免欠缺些禮數。但怎麽說也與五娘交換過信物,過了明麵,總比那些無媒苟合的要合規矩得多。”
    這番話說的餘氏直咬唇,險些沒繃住一貫的麵皮。
    她不痛快,董氏心裏就痛快了。
    江老夫人被吵得頭疼,正要開口卻被人先一步打斷。
    折扇滴溜溜轉了個圈,江伯父將其別在後腰處,抖抖袖子朝上座的親娘毫不客氣伸出五個手指。
    “母親,兒子又結識了一位擅音律的美姬,想贈焦尾琴給佳人,要這個數……”
    “胡鬧!”
    檀珠砰地被拍在案上,茶水飛濺而出,幾名女婢趕忙換了桌布,也沒能讓江老夫人麵上慍色消褪半分。
    “上巳節前你才與一位琴姬相談甚歡,說她至情至性,是個可心人。這才過去多久,怎麽又換一個?”
    她語氣越說越軟。
    更多夾雜著一種無奈。
    這個兒子既是長子,又是夫妻情意正濃那幾年生下的,長得與她早早過世的丈夫最為相像。因此盡管不能光耀門楣,但在江老夫人心中意義不同尋常。
    “城北那些鋪麵加上你弟弟的薪俸要養一大家子人,眼下多事之秋,手裏又要攥點錢財以防不時之需,你也該懂點事了。”
    江老夫人苦口婆心。
    大兒子卻並不領情,作潑皮無賴狀,“母親說這麽多,還不是嫌我不如弟弟有本事,能給您長臉。”
    當年的江老太爺以美姿儀聞名。眼下他兩手一背,惆悵遠望,長籲短歎,更是像的叫人恍神。
    “父親在時,最疼兒了。”
    盡管不是第一次圍觀丈夫的裝模作樣,董氏還是被震驚的目瞪口呆,對其演技有了更清晰的認知。
    江老夫人被勾起往事。
    不等開口,旁邊的餘氏音色婉婉,“阿兄言過了,母親往日最疼您不過,這話沒得叫她老人家傷心。”
    江老夫人溺愛大兒子。
    這些年銀錢任其揮霍,私下恐怕還補貼了不少。
    別說等到分家產,明麵上都一碗水端不平。
    餘氏心頭不滿。
    她嫁進江家多年,生子有功,早已沒了最初的戰戰兢兢心態,隻麵上還維持著一貫的溫和恭順。
    “夫君近日為二郎親事所惱,往後要花銀子打點的地方可就多了。”
    她將與陶事結親告吹一事說得極其委婉,又用帕子輕拭眼角泛起的點點淚光,淒然道。
    “隻恨我涓埃之微,沒有夫人那樣的財力能為夫君出力一二……”
    “咳咳、咳咳咳!”
    董氏一口茶險些噴出,嗆了個麵紅耳赤。
    顧不上往日最看重的禮數,她直著脖子,驚愕望向對方說掉就掉的斷線淚珠,滿腦子隻回蕩著一句——
    做人怎能如此厚顏無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