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私情

字數:4638   加入書籤

A+A-


    沒人再顧得上江家的選擇,腦海中隻有被這番堪比自揭言論炸起的驚濤駭浪,久久不能平息。
    要不是時候不對,陶術都想撫掌大笑。怎麽會有人將不舉,說的如此清新脫俗,淡定自若?
    雖說真假難以驗證。
    不過此話一出,等同自絕姻緣路。
    兩女一時有如晴天霹靂。誰也想不到,外表如此清風明月滿腹珠璣的年輕郎君,竟是個中看不中用的……簡直暴殄天物。
    可目及那張蒼白病容,事情又變得合情合理起來。
    陶素馨嘴唇抖了抖,想說什麽,到底還是艱澀咽回去。
    荒誕戲劇般的收場。
    江老夫人直接氣到頭風發作,江韜更是怒不可遏,宴席一散徑直將人叫到跟前,“你今日行事如此莽撞不計後果,莫不是昏了頭,忘了往昔教誨?”
    他的語氣透露出事態脫離掌控的恐懼。
    像馴馬時脖子上的韁繩,試圖套牢這個沒有血緣關係的兒子,“且夫孝,始於事親,中於事君,終於立身。揚名於後世以顯父母,此孝之大者。”
    “記得。”江聿頷首。
    孝經他早已倒背如流。
    指尖殘餘的水漬將袖口染成深色。狐一般微挑的眼尾藏在發絲投落陰影裏,唯餘溫馴無害。
    “兒今日做法也是為了順應父親心意。”
    江韜臉色稍霽,聽他接著說道,“眼下情形未明,不過父親既已決意與陶氏斷絕來往,總要做好得罪人的準備。”
    陶素馨的賞識傾心就寫在明麵上。
    倘若直接拒絕,再怎麽委婉也是拂了陶家的麵。可若由他‘汙點’而起,美玉有瑕,讓對方有充分的理由順著階梯下,旁人自然也不好說什麽。
    反而會同情她運氣不好,一腔情意付諸東流。
    劍走偏鋒確有奇效。
    能讓對方主動撇清,又不記恨江家,這是他想看到的結果。江聿做的極好,就是成本高了些……
    江韜眉心緊了又鬆,鬆了又緊。
    “魚和熊掌不可兼得。”青年輕咳兩聲,白帕染血,“犧牲兒子一人名譽保全江家,也是不得已的權宜之計。”
    這樣的道理江韜不會不明白。
    他背著雙手,指掌已然鬆放,神色卻還冷凝,“你能顧全大局這很好,但事先未言明,害你祖母受了驚嚇。”
    帶血的白帕壓在掌心。
    江聿緩緩將其斂入袖中,眼瞼低垂,“是,兒子自會向祖母請罪。”
    …
    轉眼江等容就不見人影。
    本想跟她一塊離場的辭盈被留在原地。好在這會兒也沒有人注意自己,她悄悄撿了幾顆海棠果,便往後院而去。
    小徑僻靜。
    隻聞冷風簌簌。
    植木奇石蟄伏在夜色裏,輪廓崢嶸迥異。四周漆黑一片,辭盈隻能挽起裙擺,摸索著前行。
    正思索謝凜川什麽時候上門退親才最合時宜,不遠處的假山隱約傳出女子哀哀戚戚的低泣聲。
    辭盈霎時毛骨悚然。
    那些夜半冤死亡魂的故事,全在腦中過了一遍……她後背緊貼向石壁,額角冷汗一下子冒出。
    哭泣的女聲很快開口了。
    “郎君如今是要棄奴而去嗎?”
    半枯枝藤遮擋的陰影下,立著一男一女兩道身影。男子背對她而立,看不清麵容,隻能聽到他語帶無奈。
    “你今日不該來的。”
    “母親既應了你,待新婦進門後會給你一個名分,便不會食言。”
    女子淚水漣漣,“奴婢知自己身份卑賤,配不上郎君,早晚都會有這心碎的一日。所以不敢壞郎君姻緣,奴婢隻是想來看看,好斷了心頭最後那點妄想……”
    她話音綿軟,像難舍難分的鸝鳥。
    對方動容道,“何必妄自菲薄呢?你我之間的情意,旁人終歸越不過去。”
    他柔聲安撫,“我雖應了母親,卻是要她擇個性子柔婉的、家世高不過的。待我們孩兒出世再並嫡,必不會叫你受委屈。”
    女子這才破涕為笑。
    望著兩人逐漸相擁的身影,辭盈心口砰砰急跳。
    石壁潮濕,冷意直刺脊骨。
    她咬住唇瓣,愣是不敢發出半點聲響。
    郎君……
    奴婢……
    隔著一段距離,光線黯淡,沒法具體瞧見兩人模樣。辭盈隻能依據那名女子梳的雙髻和衣著判斷,就是江府侍女。
    但江家僅剩兩位郎君。
    江賓年紀尚小,她的哥哥江聿也不可能。
    ……那到底會是誰?
    指尖緊扣入粗糙不平的石縫,枯枝勾住發絲,劃得她麵頰生疼也無暇顧及,辭盈屏住呼吸,一點點探出身子——
    假山中的兩人還在互訴衷腸。
    糾纏衣角間那抹長穗最為惹眼。借著朦朧月光,穗紅玉白,上麵一個明晃晃的‘袁’字終於現出廬山真麵目。
    腦中嗡鳴。
    如飛蛾撞盞。
    瞬間明白對方口中性子柔婉的、家世高不過的是誰……辭盈死死攥著衣角,才強壓下那股驚怒。
    原來如此。
    怪不得、怪不得袁氏急著定親……敢情袁桓之與女婢有私情。
    這樁事鐵定不能隱瞞,但問題在於到底要怎樣,才能既讓董氏和江令姿知曉真相,又能把自己幹幹淨淨摘出?
    不記得最後是怎麽離開的。
    辭盈一路苦思此事,直到寒風灌進肺腑,嗆得她連連咳嗽。
    恰在此時。
    濃重到化不開的黑暗盡頭,雜糅了一點微弱光亮。
    無盡長夜仿佛有了引路燈。
    辭盈腳步頓了下,輕手將那扇沉重木門推開一絲縫隙。
    佛堂半昏半昧,靜得落針可聞。
    短燭飄搖似鬼火,絲絲縷縷在袖間穿行。青年烏發垂落將身跪地,麵容與慘白衣袍融作一色。
    要不是確定這是自己的兄長,辭盈都要尖叫出聲。
    “阿兄……”
    她試探性往裏喊了一聲,江聿睫羽微動,卻沒回應。
    再喊興許要生氣。
    從前便是這樣,他受罰時總不肯她過來看望。
    辭盈也不進去,索性坐在門口。
    階前一地明月。
    她額頭輕抵著木門,堂內滲出的光亮映在白皙麵龐上,她從懷中掏出糕餅和一串紅豔豔的海棠果。
    果子應是熟透了。
    呈現出一種腥紅色。汁水糜爛如膿血,引誘沉睡在暗處的毒蛇。
    少女用幹淨的帕子包好送進門裏。
    兩人一裏一外,隔著扇門。
    就像先前無數次那樣。
    “阿兄,保重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