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嫁妝單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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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衛小娘子,近來梅雨,你該小心些身子。”
    雨絲淅淅瀝瀝,籠罩著高淳鎮。青石板路被雨水浸得發亮,倒映兩旁低矮的黛瓦白牆。
    白牆下有個支著油布棚子的小攤,蒸屜裏正冒著熱氣。攤主是位幹瘦的老嫗,吆喝著,“茯苓糕,熱乎的茯苓糕嘞!”
    見不遠處的來人,她探出身子張望關切。
    “夏茭白長得好,妹妹們一早念叨著想吃。本不走這兒,陳姨做的茯苓糕味太香,硬生生將我這饞蟲勾了來,趕巧也給我包幾塊。”
    積攢的雨珠順著傾斜的傘麵滾落。
    衛錦雲在小攤前駐足。
    她穿了件藕荷褙子,下身配青瓜色百迭裙,手中斜挎的竹籃中有幾隻掛著晨露的夏茭白。
    她仰臉含笑,黛眉下生著一雙杏眼,鼻梁小巧精致。唇色卻並不紅潤,微微泛白,倒是與雙螺髻間別著幾朵茉莉來的相襯。
    “你這小嘴可勁兒甜。”
    老嫗笑得合不攏嘴,她粗糙的手像是不怕燙,幹練地揀了幾塊蒸屜裏的茯苓糕,用油紙包好後塞進衛錦雲手心,“攏共十二文,別說你自個兒饞,定是惦記那兩個娃娃。雨天就適合吃茯苓糕,你病才好,也吃些。”
    衛錦雲觸及油紙,察覺到油紙內的糕多了兩塊,接過後道謝。她想起家中的兩個妹妹,唇畔淺笑,往家趕去。
    “我說陳姐,這衛小娘子怎的突然大好,我前陣子還看見衛家門口掛了白綾,他家親戚連棺材在哪家鋪子裏訂,都談妥帖了。”
    一旁穿蓑衣,賣莧菜的小販望著衛錦雲的背影,不禁有些好奇。
    “這種事情誰能知曉。”
    老嫗歎了一口氣,有所感歎,“想來是那王秋蘭日日拜佛燒香,將她孫女從閻王爺手中搶了回來。”
    “這麽靈呐,趕明兒我也燒兩柱去。眼瞅著連性子都變了,往日我見她,走兩步便喘氣兒,也很少和我們說話。”
    “這家子苦得很,外頭都傳她克家裏頭。這不她活了,衛峰夫婦說沒就沒,天下哪有這樣巧的事,可玄乎。”
    又一人趕著湊熱鬧,小聲道。
    油紙傘擋不了傾斜的雨,細密的雨絲飄到衛錦雲的胳膊上,讓她下意識打了個哆嗦。
    她這具身體還是有些太弱,日後該試著進補調養。
    衛錦雲穿過來已經一月有餘,與原主同名。
    在現代,她是被祖父母收養的孤兒。祖父是個老中醫,祖母開了個老式糕點鋪子。二人在姑蘇的小巷中用蒲扇給她趕蚊子,點泥爐替她煨芋頭,就這麽在藤椅上搖搖晃晃地將她帶大。
    二老恩愛,竟是一前一後跟著壽終正寢。她替二老籌辦完葬禮,難過時麵前一黑便暈了,睜眼時便來到這兒。
    初夏的一場熱風寒帶走了常年纏綿病榻的原主,零碎的記憶勉強拚湊出這個家的輪廓。
    原主祖父去得早,父母在兩個月前出門做生意時又遭了海難,屍骨無存。如今衛家隻剩下一個身子骨還算硬朗的祖母王氏,還有一對年僅七歲的雙胞胎妹妹。
    祖母心善,妹妹也乖巧伶俐。她既然占了原主的身子,也理應幫她照顧好她的家人。
    眼下衛錦雲身處的高淳鎮,是大宋的江寧府管轄地帶。
    不過如今的大宋與她記憶中有些不同,腰杆子終於挺直了。
    仁宗幡然醒悟,重文的同時並不抑武。範文正公變法得到了長久實施,且朝廷開始注重軍隊訓練,不再瘋狂擴大募兵。
    她光憑聽街頭小兒口口相傳的童謠中就已經聽到好幾位威風凜凜的將軍收服燕雲十六州的故事。
    其中不乏陳地謝氏、範陽盧氏、吳地陸氏......
    日後,再也沒有靖康之難。
    “茉莉花,珠蘭花......”小巷深處傳來小姑娘清亮的叫賣聲,給沉悶的雨季添了一抹鮮活的亮色。
    “雲丫頭且快去瞧瞧,你家親戚又上門來了!”
    小巷口趁著雨季出門釣魚的鄰家阿公,見到衛錦雲的身影,趕忙與她打招呼。
    衛錦雲聽聞眉頭一蹙,加快了腳步。
    衛家就在前麵臨河的那條小弄堂裏。衛錦雲走得急,遠遠一望,大門虛掩未關,一旁橫斜兩把油紙傘。
    她還未推門,一陣爭吵聲清晰地灌入她的耳中。
    “嬸嬸,你這就太不近人情了。”
    一道尖利的聲音帶著咄咄逼人的氣勢,在沉悶的巷子中格外明顯,“那鋪子空在平江府裏吃灰,也不租賃,一年到頭連個租錢都沒有,白放著生蟲,有什麽用?”
    “就是啊,嬸嬸。”
    油滑的男聲緊接著響起,裹著幾分假意的誠懇,“大伯走得早,留下你們孤兒寡母,眼下這裏衛峰夫婦又突然去了。我們這些做兄弟妯娌的,哪能不操心?如今家中幾個小子正是要緊的時候,老大家金哥兒要娶親,我家那個要進學,這衛峰又留下三個孤女,處處都是用錢的地界!俗話說,這一筆寫不出兩個衛字,那鋪子說到底也是衛家的東西,這時候拿出來幫襯幫襯,也是正理嘛。”
    他一邊說,一邊接二連三地嚎哭上幾聲,感歎老天不公,兄弟早亡。
    這聲音衛錦雲再熟悉不過,是祖父兄弟的那幾房。一位是堂伯母秦氏,還有位慣會裝腔作勢的三堂叔衛老三。
    在她剛穿來身子虛弱的那日,他們就已經鬧過一回,引來一批嚼舌根的鄰居指指點點後才作罷。
    如今不過短短二十多日,竟又厚著臉皮來惦記她祖母的嫁妝。
    昏暗的堂屋裏,祖母王秋蘭背對著門口站著。她穿著一身褐色交領長裙,素色包髻一絲不苟包住她半白的頭發。
    秦氏叉著腰站在王秋蘭對麵,衛老三則搓著手,在一旁幫腔,眼神卻滴溜溜地轉,透著算計。
    王秋蘭被衛老三哭嚎得心煩,“那鋪子是我從娘家帶來的嫁妝,跟衛家半文錢關係都沒有。”
    “哎喲喂,話可不能這麽說。”
    秦氏的音調又拔高了幾分,似是非要爭個高低,“嫁妝嫁妝,嫁進了衛家門,可不就是衛家的東西?再說了,雲丫頭那病秧子,三天兩頭就要請大夫吃藥,蕖姐兒菱姐兒兩個才多大點......那將來都是潑出去的水。好好的鋪子留給她們,還不是白白便宜了外姓人。嬸嬸你糊塗啊,眼下將它賣了,換一筆現錢,我們幾家分了,大家日子都好過,我們也能多照應照應你們祖孫幾個不是?”
    她那語氣,輕狂得仿佛在給衛家施舍什麽天大的恩惠。
    王秋蘭轉過身,堂屋昏暗看不清她的神情,卻聽冷笑一聲,“你們所謂的照應,就是一次次上門來算計我最後一點傍身的東西?”
    秦氏被這氣勢噎了一下,但隨即惱羞成怒,臉漲成豬肝顏色。
    衛老三也沉下臉,念念叨叨,“ 嬸嬸,您這就不講理了。我們好心好意......”
    “吱嘎”一聲,門被衛錦雲推開。
    堂屋內激烈的爭吵戛然而止,幾道目光齊刷刷地看向門口。
    雨水順著衛錦雲的鬢角滑落。
    她的唇色因奔跑而蒼白,身體在濕冷的潮氣中微微發顫,顯得有些單薄。
    她平靜地將手中的竹籃放在門邊一張舊桌上,動作不疾不徐。
    “祖母,我回來了。”
    衛錦雲轉向那兩張臉,微微頷首,聲音有些沙啞,“堂伯母,三堂叔好。”
    幾人短暫的愣神。
    秦氏最先反應過來,瞥了一眼桌上幾根夏茭白,從鼻子裏哼出一聲,“喲,回來得倒巧,就買這點塞牙縫的東西?嘖,可見是家裏真揭不開鍋了,連點葷腥都沒有。”
    她的唾沫隨著說話飛濺,幾乎要噴到衛錦雲的臉上。
    衛老三假意咳嗽一聲,三角眼尾笑得炸開花,“雲丫頭回來了,身子好些沒?你看家裏這光景也不容易。唉,我們也是替你祖母和你妹妹們著急啊......”
    衛錦雲沒理會衛老三的惺惺作態,將祖母護到身後,目光直接落在秦氏身上。
    “堂伯母可是說錯了。”
    她的聲音平穩,卻字字清晰,“宋律明文規定,‘諸應分田宅者,及財物兄弟均分。妻家所得之才,不在分限 ’。祖母的鋪麵房契地契俱全,是王家給她的嫁妝,與衛家祖產毫無幹係。這是官府明檔,一查便知。”
    她頓了頓,而後繼續道,“至於我家中境況,不勞堂伯母費心。祖母持家有道,自有主張......若是有人強行惦記這私人家產,未免吃相太過難看。”
    “你!”
    秦氏被衛錦雲“吃相難看”四個字刺得渾身顫抖,氣得渾身發抖,手指哆嗦著指向她,尖叫道,“反了,反了天了!病了一場倒學會頂撞起長輩來了?”
    “住口!”
    衛老三也徹底撕下了偽裝,“雲丫頭,你這是跟誰學的規矩?竟敢如此放肆,枉我和你堂伯母一片好心......”
    他們哪裏見過平日裏一年到頭躺在床上的衛錦雲敢對他們這般說話。
    眼下大病一場後,腦子突然靈光了,竟敢頂嘴。
    要用輩分來壓她?
    衛錦雲隻覺得二人聒噪又吵鬧。與她爭辯,那她法學專業的實力也不是開玩笑的。
    那日她身子虛,如今恢複了不少,不缺吵架的力氣。
    她清清嗓子,繼續嘲諷道,“三堂叔口中的好心,就是趁著祖母獨力支撐,妹妹年幼,上門強索嫁妝妄圖分食?祖母尚在,我們姐妹也未曾死絕。如何處置,自有祖母定奪,輪不到外人來替我們好心。”
    “外人”二字,衛錦雲咬得格外清晰,也徹底與她們劃清了界限。
    “你......你竟敢說我們是外人?”
    秦氏徹底氣瘋了,張牙舞爪地就要撲上來,衛老三也推搡著抬手。
    二人心中所想被衛錦雲一語道明,場麵話再也不願多說,竟要對她動起手來。
    衛錦雲一把抓住秦氏的手腕,眼神凜冽,離她的臉隻有幾寸遠,沒有留給他們繼續開口的機會,“眼下,我還能喚您一聲堂伯母,但若是再爭爭嚷嚷,惦記我們家的東西,那不如我們一塊上衙門去請官老爺評評理。讓鄉裏鄉親來衙門外頭聽審,瞧瞧衛家是如何對待連襟親侄,強占民產,欺淩孤寡……嗯,堂兄不是要娶親嗎?”
    她又瞥了一眼衛老三,臉上隻是笑,“還是說書院收學子,不需要修身齊家與了解家族名聲……您說是吧,三堂叔?”
    吵架的關鍵還得是掏人的心窩子,選擇他們最在意的東西。
    聽了衛錦雲的話,二人臉色由紅轉白再轉青。
    高淳鎮說大也不大,若是真鬧上官府,落個不好聽的名聲,誰還願意把姑娘嫁過來,更別說進想那好書院了。
    “好,好!你們祖孫倆合起夥來欺負人。雲丫頭一張巧嘴,也該尋個夫家管管了。”
    本想今日拿捏住祖孫的秦氏沒了辦法,她狠狠跺了跺腳,一把推開擋在旁邊的衛老三,踏出堂屋。
    衛老三在二人臉上剜了兩眼,從牙縫裏擠出一句,“你們等著瞧,趕明兒讓你們連這屋都呆不了”,也灰溜溜地跟了出去。
    待二人出了門,裏屋的門簾“嘩啦”一聲被掀開。
    兩個梳著雙丫髻,穿著綠蘿裙,打扮相同的小女孩,從裏頭跑出來。她們小臉煞白,其中一人噙滿眼淚,撲過來緊緊抱住了衛錦雲的腿,小小的身體還在微微發抖。
    “祖母,姐姐......他們好凶。”
    衛芙菱帶著哭腔小聲喚道。
    “不準哭。”
    衛芙蕖站在她身旁,冷臉訓道。
    衛錦雲蹲下身,一改方才的冷漠,將衛芙菱攬進懷裏,輕拍她的背,“菱姐兒別怕,姐姐在呢。”
    她柔聲安慰著,從竹籃裏拿出兩塊茯苓糕,“姐姐買了茯苓糕,蕖姐兒也吃。”
    衛芙蕖接過茯苓糕,不回她話,隻是盯著衛錦雲的眼神多了幾分沉思。
    茯苓糕綿軟得像一團雲,混著甜香氣,在衛芙菱的舌尖化開,但她還是沒了胃口,繼續將腦袋縮在姐姐的懷裏。
    王秋蘭站在原地,沒有立刻說話。良久後,她默默地走到堂屋處一個不起眼的舊木櫃前。那櫃子上了鎖,鎖頭已經生鏽。
    她從貼身的小襖內袋裏摸出一把鑰匙。“哢噠”一聲輕響,鎖開了。
    櫃子裏沒什麽值錢東西,隻有幾件半舊的衣物。
    王秋蘭撥開衣物,從最底下摸出一個用粗布仔細包裹的小包。她一層層解開布包,動作緩慢。良久後,她摩挲著手中的紙,轉過身。
    她丈夫去得早,如今兒子兒媳也屍骨無存,衛家那麽多親戚,多少雙眼睛在盯著她們祖孫。即便今日將他們趕走,待氣不過兩日,一定又會想辦法鬧上門來。
    老宅他們倒是撬不走,但將來她要是腿一蹬沒了,她這三個孫女可怎麽辦。
    她的兒子剛去,戶籍遲早要牽到那邊的衛家那頭。錦雲的病才好,受不得他們鬧騰,兩個娃娃還那麽小......
    她看著依偎在一起的三姐妹,目光停留在她們身上許久。
    她那鋪子,本就是她王家的。
    “錦雲。”
    王秋蘭的聲音沙啞,“這高淳鎮是留不得了,且收拾收拾吧。祖母帶你們回平江府,認祖歸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