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南下平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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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連日梅雨終於在今晨歇了口氣,天不再霧蒙蒙的,舍得在高淳鎮濕漉漉的碼頭上灑些微光。
    半舊的烏篷客船,泊在一旁。
    王秋蘭背著包袱,裏頭裝了一些換洗衣物。衛錦雲左手提著的竹籃裏裝著王秋蘭一早起來做的豆沙饅頭。家裏剩的油米麵,曬得幹貨,全都裝到背簍裏,一點沒留。
    “菱姐兒,蕖姐兒,抓緊姐姐。”
    衛錦雲聲音溫和,伸出手。
    衛芙菱抓住衛錦雲的手,隨即挽緊她的胳膊,烏溜溜的大眼睛時不時左顧右盼,盯著來往的行人。
    往年她隻隨祖母坐過家門口小河裏的船,捉捉小魚,趕趕鴨子。如今頭一回坐客船出遠門,縱使生在水鄉,她也有些膽怯起來。
    衛芙蕖目光低垂,她穩穩地跳上船板,避開衛錦雲扶她的胳膊,輕聲道,“我自己可以。”
    上船後她抬眼看到衛錦雲背著的一大個背簍,眼睫微顫,“你將手裏那籃子給我,我來拿。”
    幾人身旁,赤膊的腳夫挑擔而上,老嫗正叫賣新采的蓮蓬和菱角,還有幾位穿著體麵卻與船老大討價還價的行商。
    船老大是個沉默的黑瘦漢子,隻是悶頭解綁在老樹樁子上的纜繩。
    船婆則是個四十來歲的婦人,穿著一身漿洗發白的藍布點子褙子,束根同色攀膊,身板挺得筆直,瞧著就幹練。
    她麵色紅潤,嗓門洪亮,“王阿婆,帶孫女們去平江府?快進來,艙尾還有個隔間,小是小了些,但清淨!”
    她所謂的隔間,不過是船尾用木板隔出的一小塊地方,勉強能容四人坐下。
    這裏頭低矮又悶熱,彌漫著一股陳年木頭被河水泡爛的潮味。
    衛錦雲扶過祖母,又護著妹妹們坐好,自己則靠船壁坐下,她掀開烏篷簾子,望向外麵逐漸開闊的河麵。
    船櫓撥開河水,慢慢行駛。
    “賣新采的菱角咯,頭一茬,又嫩又甜!”
    “梔子花,茉莉花,香香的珠蘭花,買回去泡茶喝了渾身上下都噴香!”
    “草鞋!蒲扇!”
    碼頭旁自然有各式各樣的叫賣聲,或近或遠地飄進船艙。
    衛芙蕖湊到衛錦雲身邊,將腦袋探出簾子,彎腰一伸手,扯了朵蓮花。
    她這般出其不意,驚得衛錦雲忙攬住她的腰,一把將她抱回,“蕖姐兒,小心掉下去。”
    “我會鳧水。”
    衛芙蕖攥著扯下的那朵蓮花,小聲嘟囔。
    “那又怎麽樣,蕖姐兒能追上船嗎。”
    衛芙菱坐在一旁反駁。她們倆為雙生,衛芙蕖比她先一步出生,她卻怎麽也不願意喚她聲姐姐,成日“蕖姐兒,蕖姐兒”叫喚。
    衛錦雲知曉小孩子的心思,想來是要離開長大的江寧府,扯朵蓮花做個念想。
    待船行駛出高淳鎮,周遭響起悠揚的樂聲,穿透了嘈雜的人聲和水聲,清晰地飄進船艙。
    衛錦雲循聲望去,隻見一艘比她們這艘烏篷船大上許多,裝飾也考究些的商船正從側後方駛近。這商船上有好些房間,每一間仔細隔開,幹淨又整潔。
    她們自然是不坐這樣貴價的船,坐上一回,夠烏篷船來去好幾趟。
    祖母為了她們安生,一咬牙回了平江府,也不知那邊的鋪子到底如何。往後如何在那邊安定,用鋪子做些什麽生意,每一筆花銷都是要尋思的。
    船頭處,有一位身著素色羅裙,懷抱琵琶的女子正低眉信手,輕攏慢撚。
    吳儂軟語的小調隨著琵琶的輪指流淌出來,纏綿悱惻。
    王秋蘭也聽到了琵琶聲。
    她原本閉目養神,此刻眉頭卻蹙了幾分,放在藍布包上的手微微收緊。她睜開眼,似是懷念道,“與江寧府有些許不同,這是平江府的調子,該有好久沒聽了。”
    船艙裏,其他乘客的閑聊也傳入耳中。
    “聽說今年平江府絲價又漲了,這趟貨若能順利脫手,那我便能娶上媳婦兒咯。”
    “山塘街‘徐記’的點心鋪子,那才叫一個火爆,大清早隊就排到街尾了,他家的棗泥麻餅我眼下想想都要淌口水。”
    “我是要去聽琵琶的,子城西北角那兒,喝喝茶,聽聽曲,才適意。”
    衛錦雲聽著乘客對於平江府生活的閑聊,捕捉有效信息,心中快速盤算。她也算是平江府的人,隻是來自千年後。
    祖父母撿到她時,已是高齡。籌備完他們的後事,她也不過才上大三。
    本想跟著祖父一樣學個醫,他卻總要與她爭執這個中西醫到底哪個好,也甭多學,跟著祖父多看多練就行。她日日與祖父鬥嘴時,祖母便會泡壺茶,挑幾塊剛出來的糕點。
    祖父吃糕點,祖母也念叨,“就你還老中醫,不知道自己血糖高,血壓還高,給囡囡吃!”
    祖父一邊迅速將綠豆糕塞嘴裏,還不忘揀掉在胡須上的渣,一邊頂嘴,“不高不高,我給自己把過脈的,我都吃一輩子你做的糕了,老來不讓我吃,像什麽樣子喲!”
    到頭來衛錦雲算學了個望聞問切,還學會了祖母一手糕點手藝。
    大宋熙攘繁華,此去平江府,想來人也瞧不上且信不過她這個小姑娘的搭脈手法,那樣好的位置,倒不如開間糕點鋪子。
    既符合當下平江府人的口味,她自己又拿手,是個掙錢的好路子。
    至於衛錦雲原本學的法學專業,這年頭民間訟師可不好當,說了不中聽的話,容易有被上門尋仇,流放的危險。
    她還想帶著祖母和妹妹們多活些日子,過好日子。
    到了正午,船婆拎著個陶壺進來添水,順口搭話,“王阿婆,今日去平江府是有親戚投奔?聽口音,您老像是平江府本地人?”
    她眼睛順道瞟了一眼祖母緊抱的藍布包,那裏頭裝著鋪子的房地契與她們的路引。
    祖母眼皮都沒抬,隻淡淡“嗯”了一聲,算是回應,顯然不欲多談。
    船婆碰了個軟釘子,也不惱,轉而看向衛錦雲和姐妹,笑道,“哎喲,這兩個小囡囡長得真靈,像年畫娃娃似的。就是瞧著精神頭不足,是不是暈船了?還是我這船上的飯食不合胃口?”
    客船是包飯的,但也不會拿出什麽好東西。
    米飯蒸得幹硬,有股淡淡酸味,似是隔夜,青菜寡淡無味,一小碟醬芥瓜齁鹹,唯一的油腥是幾滴凝固的豬油星子,將姐妹倆吃得蔫頭巴腦。
    高淳鎮隸屬江寧府,王秋蘭養孫女雖養得不說多富貴,但餐餐也是葷素俱全。時常抱著孫女們去買飴糖果子,聽聽大戲,疼得跟金疙瘩似的。
    如今姐妹倆不適應也屬常態。
    客船夜間禁行,從江寧府南下平江府要走好幾日。初夏天氣漸熱,祖母做的豆沙饅頭與姐妹倆愛吃的果子放不了兩日。
    眼瞧著妹妹們小臉煞白,這酸米飯萬一吃了鬧肚子,更是不好。衛錦雲尋思著,這兩日得自己做些飯菜。
    “阿婆。”
    衛錦雲抬起頭,溫順笑容,聲音清脆,“能否借您的小泥爐和瓦罐用一下?我瞧妹妹們有些不舒服,想給她們弄點順口的。”
    船婆有些詫異,但看衛錦雲眼神懇切,便爽快道,“用吧用吧,爐子下頭火還溫著。”
    衛錦雲道了謝,起身。
    她取了泥爐瓦罐,回來洗淨手,將擺著的涼水倒入瓦罐,拿起妹妹們甜甜嘴的飴糖,挑了兩塊,投入水中。
    水很快溫熱,飴糖融化。她拿了幾片薄荷葉,在掌心用力揉搓,擠出汁液,再一塊扔進糖水中。
    待糖水微沸,立刻離火。
    “蕖姐兒菱姐兒,喝點水。”
    衛錦雲將薄荷糖水小心地倒進兩個瓷碗中,晾了半晌後遞給妹妹。
    “姐姐,好喝。甜甜的!”
    衛芙菱迫不及待地喝了一大口。衛芙蕖也小口啜飲著,原本蔫蔫的小臉舒展開來。
    知曉要走個好幾日,船上難免不適,衛錦雲早就在院子裏抓了幾簇薄荷葉備著。
    她前世沒有兄弟姐妹,看著這兩個青色糯米團子,心都要化了。
    怎麽會有這麽可愛的妹妹。
    還有倆。
    入夜時,船已經駛進運河。
    雨又滴滴答答下起來,夜雨一點兒驅散不了熱氣,反而使艙內潮意更甚,悶熱如同蒸籠。
    衛芙菱躺在祖母膝上沉沉睡去,呼吸均勻。
    蜷縮在角落的衛芙蕖,小臉在昏暗的船艙內泛起潮紅,呼吸也灼熱。她小小的身體不受控製地微微顫抖,緊抿著唇,強忍不適。
    衛錦雲察覺到這細微的聲響,挪過去,伸手探向衛芙蕖的額頭,有些燙。
    想來是吹了河風,濕邪入體,寒熱交加,又是熱風寒。船上缺醫少藥,梅雨季的病症最是麻煩。
    衛芙蕖燒得有些迷糊,但眼睛依舊努力睜著,裹著一絲倔強和防備,定定地看著衛錦雲。她想推開衛錦雲的手,卻連抬手的力氣都沒有。
    “阿婆。”
    衛錦雲出了船艙詢問,“船上可有生薑?那位賣蓮蓬的阿婆眼下睡了嗎?”
    船婆躺在船頭的藤椅上打盹,起身幫忙翻出幾塊幹癟的老薑和一小捧翠綠的蓮蓬,“薑有,鮮蓮子早上買的,還剩點。”
    她不讓旁人掙,那蓮蓬一轉一賣,自己多收了衛錦雲兩文錢。
    “多謝。”
    衛錦雲付好了錢,將泥爐帶出船艙,以免吵醒睡著的其他人。
    她在船板上洗淨老薑,用刀背拍散,擠出辛辣的薑汁備用,又極其耐心地剝下蓮子,挑出蓮心。
    她將蓮肉放入瓷碗,小心翼翼地反複搗壓後拌了些米粉、糖塊與薑汁。衛芙蕖不喜歡生薑味,倘若光煮個生薑水,她也喝不了幾口。
    船婆的小泥爐再次燃起。
    衛錦雲洗淨瓦罐,倒入清水燒開。新鮮的蓮葉仔細洗淨,墊在那碗蓮薑米糊的下方。而後將碗放入瓦罐中,蓋上蓋子,隔水蒸製。
    小小的客船上,漸漸彌漫開一種溫暖的香氣。生薑原本刺鼻的辛烈被清甜包圍。
    “蕖姐兒。”
    衛錦雲伸手輕拍昏暗中低著頭的衛芙蕖的肩膀,輕聲哄道,“吃些東西。”
    溫熱的米香鑽進衛芙蕖的鼻尖,她的身子微微抽著,忍不住抹了一把眼角,語氣中不知有多少分委屈,“......我不吃,你不是我的姐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