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賊見賊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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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不是嘛,這小毛賊定是新來的,不是平江府人氏。敢在陸大人麵前行竊,瞧著是身上皮癢了,想換身新的。”
    碼頭旁草繩鋪的小夥子幹活麻利,手裏一捆捆麻繩挑得仔細,還能對著那個赤色身影誇讚兩句。
    “瞧瞧我們陸大人,抓個小毛賊都是親力親為。”
    未等他把話說完,扒人錢袋子的小賊已經被那人一腳踹翻在地,身旁兩名守衛接連而上,眨眼就將此人給銬上帶走。
    一枚繡著牡丹的錢袋子劃破霧氣從遠處拋來,精準落在失主的懷裏。
    “哎喲喂,這是我媳婦兒才給我繡的,丟了錢也不能丟了這荷包啊。”
    那失主一把攥住錢袋子,望著已經離去的身影,摸了一把自己的絡腮胡,定定道,“我一個做皮貨生意的,去的地方多,倒是很少見這樣年輕的大人。”
    他倒是瞥見了一眼樣貌,雖瞧得不真切卻看出,這竟然是位少年郎!
    “那可不。”
    小夥計在這草繩鋪幹了五六年,日日都能瞧著陸大人的身影。見外鄉人好奇,他忍不住解釋,“我們陸大人今年才十八,家中排行第二。”
    他忙囫圇喝一口茶,又繼續道,“在我們平江府,人人都敬重他。陸大人是正七品都巡檢,掌管平江府震澤沿岸及縣內水陸巡檢事務,手下帶著上千號精壯兵丁呢,專司緝拿盜賊,護衛商道。要說前年秋上,震澤裏的‘黑風幫’劫掠商船,陸大人親率部眾從吳江縣水陸並進,不到十日就端了匪窩,連匪首都被生擒!”
    “......來了我們平江府,那就可勁玩吧,這治安,相當好!有陸大人在,老百姓夜裏都能睡踏實覺!”
    這話不知他已經向外鄉人說過多少遍,不僅說的是妙語連珠,頭頭是道,說完還不帶喘氣的。
    前年?
    衛錦雲穩了身子,正擠在一群人群中跟著瞧熱鬧,聽小夥計高談闊論。
    人家十六歲就去剿匪了,她十六歲還在“噫籲嚱,危乎高哉”,“用什麽理由今天不用出去跑操”,“從哪個門出去,跑多少秒,才能吃到今天食堂限量的炸雞腿”......
    “說了那麽多,咱們也不知曉這位陸大人的尊姓大名啊。”
    小夥計喝完碗裏的茶,將大碗往桌上一放,“聽好咯,我們賊見賊哭,盜逢盜怵的陸大人姓陸,單名一個‘嵐’字。”
    這話一說完,聽者也很給麵子地鼓了鼓掌,將這小夥計樂得頭高昂。
    “不想幹了是吧,改行說書去。”
    草繩鋪掌櫃聽了小夥計說書似的吆喝,從鋪子裏出來,用手指敲了一下他的腦袋。
    他“哎唷”一聲,縮著脖子繼續搬草繩去了。
    乘客們瞧著這場景,各自嬉笑了一番,也不知是不是小夥計方才的話起了作用,後頭的乘客下船,倒是有秩序起來,不再人擠人。
    衛錦雲幾人再驗過路引,擠出閶門,慢慢踏入平江府城內。
    梅雨一陣一陣,到了巳初時分就停了,暗沉的雲中灑下過光亮。
    “菱姐兒慢些走,小心滑倒。”
    衛芙菱跑在幾人最前頭,腳踏在一塊塊青石路上。平江府城裏水多,橋也多,這邊通,那裏也通。她從這座拱橋上躥上去,又從另一彎橋上衝下來,玩的不亦樂乎。
    不過她也非要向幾人討個包袱背,王秋蘭拗不過她,重新鋪了一塊方布,裝了兩件姐妹二人的衣裳,係了個小包袱給她背上。
    她沾沾自喜了一番,炫耀自己也能幫祖母和姐姐背行禮。
    衛芙蕖倒沒有妹妹那麽多皮來皮去的精力,祖母做的豆沙饅頭在這幾日行船中已經被吃空,但她還是幫忙挎著那隻空籃。
    她偷偷從衛錦雲的背簍裏拿了半袋麵粉裝上,蓋了塊布,還像模像樣地將那支快謝了的蓮花放在上麵作掩飾。
    衛錦雲看見了。
    假裝沒看見。
    妹妹疼她呢。
    大概有四十多年沒有回平江府,王秋蘭的目光落在周圍,抹了一把眼尾的淚。
    路還是那條路,這座拱橋,她少時一直和姐姐一起踏過。她們數過這邊的青石有一共有幾塊,又在橋下撈起一籃子河蝦。
    一切都沒變,又好像都變了。
    新開了很多鋪子,縱使有三兩間還存在,那店內吆喝的夥計,也完全是生麵孔。
    招幡晃眼,夥計們在簷下熱情招攬,客流如織。
    各式各樣的香氣裹著新鮮出爐的熱氣,從鋪子裏,小攤的蒸籠縫隙裏逸散而出。
    “剛出爐的蟹殼黃,趁熱來一塊!要鮮肉、蟹粉、蝦仁,還是糖芯、豆沙、棗泥。咱這酥皮是祖傳手藝,三個銅板兒就能嚐鮮,買回去給老的小的當零嘴兒,保管人人誇您會挑!”
    小麻糕在壘好的石爐裏烤得酥皮鼓起,夥計麻溜用竹夾揀上幾個,塞進油紙,芝麻掉了滿桌。
    “酸梅飲子荔枝膏,紫蘇水小豆湯,兩文一碗就管飽,來一碗咯!”
    “客官裏邊兒瞧!摸一摸咱這吳綾的手感,柔滑似春水,亮堂賽月光,穿在身上既體麵又涼快,最是襯您這氣派模樣!您要做衣裳,甭管是襦裙袍衫,還是褙子半臂,咱這料子都能裁,價錢也公道!”
    另一家鋪子也不甘示弱,對門吆喝,“瞧瞧我們這繡了金線的水絲錦,逢年過節做身新衣,或是給娘子郎君添件衣裳,才叫個精致體麵!咱這都是老主顧口口相傳的好貨,童叟無欺!要不您先挑塊料?”
    這一路的叫賣聲給衛錦雲聽得一愣一愣,看來要在這偌大的平江府市井立足,光吆喝還不夠,還得吆喝得勁。
    人人都是一張利嘴。
    吆喝聲,車馬聲,隱約的琵琶絲竹聲不絕於耳,行人多得數不勝數,衣飾光鮮的,轎子馬車的......
    “菱姐兒過來,吃碗湯餅。”
    王秋蘭在一家湯餅鋪子的招幡處停下。這招幡上的“錢記湯餅鋪子”幾個字已經褪色,連幡麵也泛起黃邊。相對於方才的吆喝,這家鋪子倒是沒有夥計在外。
    然桌椅從鋪內擺到外頭,坐滿了行人腳夫。
    幾人等了一炷香的功夫,才給騰出一張小桌。
    衛錦雲麻利地給姐妹二人添碗倒醋,讓王秋蘭玩笑幾聲是不是她夢裏來過,怎的這麽嫻熟。
    他們才坐了幾日的船,一路搖搖晃晃,在運河裏,雨季並不好走。縱使衛錦雲變著法子做了些吃食,姐妹倆個也是在船上過得暈乎乎的,沒吃多少東西。
    “吃碗湯餅,能讓肚子舒服些。”
    衛錦雲揉了揉衛芙菱東張西望的腦袋,“聽祖母說那鋪子幾十年沒動過,想來一進去不能立馬開鍋,要好好收拾收拾,我們先在外頭吃了。”
    王秋蘭的鋪子就在不遠處,再拐個彎就倒了。這家湯餅鋪子的麵她從小吃到大,沒想到幾十年過去,它依舊在。
    本想一鼓作氣回鋪子,到了這兒卻依舊忍不住停下。
    夥計掀開後廚的竹簾,端出幾碗冒著熱氣的麵。
    隱隱還能瞧見灶台上鍋中咕嘟作響,師傅甩將麵團甩在案板上,細如銀絲的麵條在拉扯間被抖落進滾水裏。
    “眼下這什麽都漲價,唯獨你家這湯餅鋪子幾十年如一日,老錢,你不怕虧本啊。”
    食客拌好自己的麵,扯著嗓子笑道。
    “虧倒是不虧,小掙也是掙嘛。”
    裏頭揉麵的那位師傅回應,“還得靠你們撐場麵呢,大家夥掙錢都不容易。”
    幾位食客笑著攀談,鋪子裏處處都是“呲溜”聲。
    平江府的麵講究澆頭,碗裏臥著雪白麵條,澆頭色澤鮮亮,裝了好幾個碟子。
    鱔絲燜得透亮,燜肉肥瘦相間,煎蛋也要單獨擺個盤,還有一碗剝了殼的蝦仁。
    幾人點了三碗,衛錦雲與王秋蘭各一碗,姐妹二人單獨用小碗分一碗。
    “我也要吃一大碗。”
    衛芙菱用調羹去挑碗裏的蝦仁,盯著衛錦雲的大碗道。
    “你總是眼大肚小。”
    衛芙蕖把自己的煎蛋分給她一半,“這半碗和燜肉,你能吃完再說話。”
    “蕖姐兒可壞了。”
    衛芙菱鼓了鼓腮幫子,將燜肉的肥肉剔除,瘦的舀進她碗裏,“不給你吃肉。”
    衛錦雲被炒麥茶一口嗆到,笑得無聲。
    衛芙菱喜歡吃煎蛋,衛芙蕖不喜歡吃肥肉。
    湯雖清澈鮮亮,但是用雞骨與筒骨燉的,鮮美無比。
    麵條火候掌握得極好,根根筋道彈牙,麥香混著燜肉的軟爛,在舌尖化開。
    再舀上一勺河蝦仁混著吃,新鮮的河蝦彈牙夾雜著湯底的鹹鮮,連湯帶麵下肚,吃上幾口渾身都暖烘烘的,這幾日乘船的不適,很快煙消雲散。
    “好吃。”
    衛錦雲喝了一口湯,連眉毛都跟著一塊跳,“怪不得祖母到了這兒後都走不動道了。”
    “好吃好吃。”
    衛芙菱咬著煎蛋抬眼,“所以祖母都好吃哭了。”
    衛芙蕖遞了一塊手巾。
    王秋蘭破涕而笑。
    湯餅鋪子的味道幾十年如一日,讓她有些感傷眷戀,她一點也不後悔帶著孫女們回來。
    錢記湯餅鋪子實誠,來的打多錢都是腳夫,麵量給得足。衛芙菱到最後也沒有吃完她那半碗湯麵,嚷嚷著下次一定吃完。
    幾人付了二十文,吃了個肚飽。
    按著房契上的地址,祖孫四人終於站在了鋪子門前。
    位置是極好的。
    地處在天慶觀前主街,雖非最佳核心口,有些靠邊,但景色極美,一旁的臨頓河,碧鳳坊河交織而過。
    左鄰是一家墨香濃鬱的文房四寶店,進出客人穿著體麵,右舍則是一家生意紅火的熟食鋪子,香味襲人。
    衛錦雲盯著鋪子門麵許久,發現它似乎與千年後祖母的老式糕點鋪子隔得極近。
    這就是觀前街啊!
    這樣好的位置,竟一直荒廢著,實在是有些可惜。
    厚重的木門有些斑駁,布滿蜘蛛網,再一看門楣上方,懸掛匾額的地方空空如也,竟生了許多不知名雜草和多肉。
    窗戶歪斜,糊窗的紙長滿窟窿,屋簷上的瓦片也殘缺不全,濕漉漉的青苔在瓦縫間招搖。
    “吱嘎”一聲,門被推開,門上的鎖應聲而落,揚起一片細密的灰塵。
    根本不需要用鎖。
    “喲嗬,今兒個太陽打西邊出來,這鬼屋也有人敢上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