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一碗肉湯的哲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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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北平大營的夜,寂靜得能聽見傷口結痂的聲音。
    朱棣躺在硬邦邦的板床上,雙眼大睜,帳頂的黑暗像一塊厚重的幕布,壓得他喘不過氣。
    身上的傷口在疼,可這種皮肉之苦,遠不及心裏的撕扯。
    他一閉上眼,那片血色的草原就撲麵而來。
    狼牙棒砸碎頭骨的悶響,溫熱的液體濺在臉上的觸感,還有元軍將領倒下前那雙怨毒的眼睛。
    胡老頭臨死前望向天空的執著。
    弟兄們倒在血泊裏,身體一點點變涼。
    一幕幕,一幀幀,像是燒紅的烙鐵,在他腦子裏反複翻滾,滋滋作響。
    我是誰?
    是大明燕王,是父皇寄予厚望的北疆屏障,自幼熟讀兵法,要行王道,驅除韃虜。
    可我,也是“朱虎”。
    是一個提起狼牙棒,就能毫不猶豫砸碎敵人腦袋的屠夫。
    這兩種身份,像兩頭關在籠子裏的野獸,在他心裏瘋狂撕咬,要把他整個人都嚼碎。
    他感到前所未有的痛苦。
    書上說的仁義道德,在血淋淋的戰場上,顯得那麽可笑。
    他再也受不了這種煎熬。
    “嘎吱”一聲,朱棣猛地坐起,胡亂披了件外衣,大步走出營帳。
    他需要一個答案。
    或許,隻有那個創造了“朱虎”這個怪物的胖子,能給他答案。
    範統的營帳裏,燈火通明。
    一股濃鬱霸道的肉香,不由分說地鑽進朱棣的鼻腔。
    範統光著膀子,一身肥肉隨著呼吸顫巍巍的,正抱著一隻烤得滋滋冒油的羊腿,吃得滿嘴是油。
    看見朱棣進來,他隻是抬了抬油膩的下巴,朝旁邊的馬紮隨意一指。
    “坐。”
    朱棣沒坐,像一杆槍似的杵在那,聲音裏帶著壓不住的沙啞和困惑。
    “我們為什麽要用那種方式打仗?”
    “為什麽……我感覺自己越來越不像個人?”
    範統啃羊腿的動作停了。
    他抬起頭,用那雙被肥肉擠成一條縫的眼睛,仔細地打量著眼前的朱棣。
    良久,他放下羊腿,從旁邊火上架著的大鍋裏,盛了一碗黑乎乎、冒著滾滾熱氣的肉湯,遞到朱棣麵前。
    湯裏,肉塊和不知名的草藥混在一起,散發著一股古怪的腥膻味。
    “喝了它,再聽老子說。”
    朱棣看著那碗湯,沒有半分猶豫,接過來,仰頭一飲而盡。
    滾燙的肉湯滑進胃裏,一股熟悉的,帶著野性的熱流瞬間衝向四肢百骸。那股子源自血脈深處的躁動和力量,再次被喚醒。
    範統這才滿意地重新拿起羊腿,狠狠撕下一大塊肉,一邊大嚼特嚼,一邊含糊不清地開口。
    “小子,我問你,戰場上什麽最重要?”
    朱棣沉默了片刻:“勝利。”
    “狗屁!”範統吐掉嘴裏的骨頭,罵道,“是活下來!隻有活下來,才有資格談勝利!死了的,就是一堆喂烏鴉的臭肉!”
    他的聲音不大,卻像一記重錘,狠狠砸在朱棣的心口。
    “你跟敵人講仁義道德,講君子風度?我告訴你,那幫孫子轉過頭,就能用你的腦袋當酒杯,用你的皮做馬鞭!”
    範統指了指自己那張胖臉,咧開嘴,笑得有些瘮人。
    “戰爭的根子上是啥?不是兵書上那些花裏胡哨的陣法,是搶!搶地盤,搶糧食,搶女人,搶活下去的資格!誰贏了,誰就能大塊吃肉,大碗喝酒!輸了的,連當別人盤中餐的資格都沒有!”
    “你覺得你冷血?你覺得你殘暴?”範統冷笑一聲,“那是因為你以前看的,都是書上寫的。書,是人寫的,寫書的人,想讓你看什麽,你就隻能看什麽。可草原上的狼,它不會寫書,它隻會用牙齒告訴你,羊,就該被吃!”
    朱棣的身體,控製不住地顫抖起來。
    範統的話,粗鄙不堪,卻像一把鋒利的刀子,把他從小建立起來的“王道”高牆,一層層地剝開,露出裏麵血淋淋的現實。
    “打仗,不是比誰的兵法背得熟,是比誰的心更黑,誰的手更狠!”
    範統站起身,走到朱棣麵前,蒲扇般的大手,重重地拍在他的肩膀上。
    “你得學會把自己,當成你的敵人。你要是那個被咱們圍在營地裏的韃子,你餓得前胸貼後背,看見咱們這群膘肥體壯的‘肥羊’,你會怎麽辦?你會跑過來跟咱們說‘兄弟,給口吃的吧’?不!你隻會想著,怎麽用最快的法子,把咱們的喉嚨割開,把咱們的肉,烤熟了填進你的肚子!”
    “國與國之間,沒有朋友,隻有利益!敵人,隻有死掉的敵人,才是最安全的!”
    範統的每一句話,都像一塊巨石,投入朱棣那早已波濤洶湧的心湖,激起滔天巨浪。
    他學過的所有兵法謀略,在範統這套簡單粗暴的“生存法則”麵前,竟然顯得如此可笑。
    是啊,兵者,詭道也。
    可他以前理解的“詭”,是計謀,是陽謀,是運籌帷幄。
    而範統教他的“詭”,是無恥,是狠毒,是不擇手段。
    哪個更有效?
    答案,不言而喻。
    “你小子,有天賦。”範統看著朱棣眼中劇烈的掙紮,嘿嘿一笑,“能扛住老子給你下的‘猛藥’。你記住,那些書本上的東西,是教你怎麽做人上人,怎麽治理天下。老子教你的,是怎麽在人堆裏,當一個活閻王。”
    他湊到朱棣耳邊說道。
    “先活下來,吃飽了,才有資格去想那些有的沒的,我們也得替死去兄弟看看我們未來的大明。”
    說完,範統不再理會他,轉身又坐回火堆旁,抓起那隻羊腿,繼續瘋狂地啃食起來。
    朱棣失魂落魄地走出營帳。
    深夜的冷風吹在臉上,他卻感覺不到絲毫寒意,反而有一種前所未有的清醒。
    範統的“歪理邪說”,像一顆黑色的種子,在他心裏生了根,發了芽。
    他依舊困惑,依舊掙紮。
    但他第一次感覺到,自己似乎觸摸到了某種更原始,更強大,也更危險的力量的本質。
    他回頭,看了一眼那座燈火通明,肉香四溢的營帳,又看了看自己那雙,仿佛還沾著血腥氣的雙手。
    未來的路,該怎麽走?
    是繼續抱著那些聖賢書,做一個高高在上的王爺?
    還是……成為範統口中那個,心要黑,手要狠的“活閻王”?
    朱棣站在原地,久久未動,他的影子,在月光下被拉得很長,很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