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9章 天塌下來的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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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脫古思帖木兒的視線,釘死在了那座人頭京觀上。
    一張張扭曲、死不瞑目的麵孔,在晨光下泛著青灰色的死氣,仿佛都在無聲地質問他,為何要讓黃金家族的子孫,承受如此奇恥大辱。
    他的手在抖,不是因為害怕,而是因為一種即將把五髒六腑都燒成灰燼的狂怒。
    他一遍遍地告訴自己,這隻是南蠻子的詭計,是那個該死的胖子在動搖他的軍心。
    隻要自己不動,隻要這十萬大軍的陣線還在這裏,勝負就未可知。草原的狼,永遠不會被幾聲犬吠嚇倒。
    他竭力維持著大汗的威嚴,挺直的脊梁像是要撐起這片搖搖欲墜的天空。
    “王爺,您瞧,對麵那大汗的臉都綠了,跟個醃壞了的鹹菜似的。”範統嘴裏叼著根草莖,含糊不清地對身旁的朱棣說道,“再繃下去,我怕他褲腰帶都得斷。”
    朱棣沒吭聲,隻是握緊了手中的狼牙棒。他能感覺到,對麵那股原本凝如實質的殺氣,正在慢慢變得散亂,像一鍋即將沸騰,卻又被猛地撤去柴火的溫水。
    就在這時,範統麵前那個被俘的蒙古潰兵,像是被抽走了最後一絲力氣,徹底癱軟在地。
    範統正想再問些什麽,眼角的餘光卻瞥見,在蒙古大軍陣型的最後方,出現了一陣極不正常的騷動。
    幾騎快馬,正不顧一切地衝向脫古思帖木兒的汗帳方向。他們跑得太急,甚至有兩匹馬直接力竭倒地,馬背上的騎士連滾帶爬,也要繼續向前。
    脫古思帖木兒也看到了那幾騎狼狽不堪的身影。
    他的瞳孔猛地一縮。
    那是他派駐在捕魚兒海大營,負責傳遞消息的親兵!
    一股不祥的預感,如同一隻冰冷的手,瞬間攥住了他的心髒。
    “大汗!”
    “大汗——!”
    那幾名親兵終於衝到了汗帳之前,他們從馬背上滾落,撲倒在脫古思帖木兒的馬前,發出了撕心裂肺的哭喊。
    為首的一名親兵,滿臉都是被風沙割出的血口,他死死抓著脫古思帖木兒的馬鐙,聲音淒厲得如同鬼嚎。
    “捕魚兒海……被攻破了!!”
    轟!
    這五個字,像是一道九天驚雷,在脫古思帖木兒的腦海裏轟然炸響!
    他感覺整個世界都在旋轉,眼前的一切都變得模糊不清。那座血肉京觀,對麵明軍嘲弄的嘴臉,都在扭曲,變形。
    “你說什麽?”他俯下身,一把揪住那名親兵的衣領,將他從地上提了起來,因為用力過猛,骨節發出“咯咯”的脆響。
    “不可能!絕對不可能!明軍的主力不是在這裏嗎?!怎麽可能出現在捕魚兒海!你在謊報軍情!!”
    他的咆哮,因為極致的震驚而變得尖銳刺耳。
    “是真的!是真的啊大汗!”那名親兵被他搖晃得幾乎窒息,眼淚和鼻涕糊了一臉,“藍玉的軍隊……就像從地底下鑽出來的!從天而降啊!”
    “他們衝進大營的時候,我們……我們還在睡覺!”
    “太尉……太尉大人為了掩護汗帳,已經……已經戰死了!”
    “留守的弟兄們……一個不剩,全完了!全完了啊!”
    太尉蠻子……戰死了?
    後路……被斷了?
    脫古思帖木兒的大腦一片空白,他鬆開手,那名親兵像一灘爛泥一樣摔在地上。
    他僵硬地轉過頭,看向另一名親兵,那名親兵的臉上,是他從未見過的,一種混合了恐懼、悲痛和屈辱的表情。
    “大汗……我們的家眷……妃子和公主們……”那親兵的聲音抖得不成樣子,他不敢再說下去,隻是絕望地用頭撞著地麵。
    後麵的話,他沒說。
    但脫古思帖木兒懂了。
    他什麽都懂了。
    他想起了對麵那個胖子剛才那些汙穢不堪的叫罵。
    “你們的婆娘,晚上等著我們去暖被窩!”
    原來,那不是羞辱。
    那是陳述。
    “噗——”
    一口滾燙的鮮血,從脫古思帖木兒的口中狂噴而出,染紅了身前的馬鬃。
    他眼前的世界,瞬間變成了血紅色。
    這個消息,如同一場無法控製的瘟疫,以比狂風更快的速度,在十萬大軍之中瘋狂蔓延。
    “什麽?捕魚兒海沒了?”
    “我們的家被抄了?”
    “太尉戰死了?這不可能!”
    起初是竊竊私語,然後是難以置信的驚呼,最後,匯聚成一片衝天的哀嚎!
    最後的戰意,最後的希望,最後的堅持,在這一刻,被徹底碾得粉碎。
    後路被斷,家小被俘,賴以為生的營地被一把火燒成了白地。
    他們,已經成了一群無家可歸的孤魂野鬼。
    還打什麽?
    為了什麽而戰?
    當啷!
    一名蒙古士兵手中的彎刀,無力地滑落,掉在草地上,發出清脆的聲響。
    這聲音,仿佛是一個信號。
    越來越多的士兵,放下了手中的武器。他們有的跪在地上,朝著北方的天空嚎啕大哭;有的則是一臉茫然,眼神空洞,仿佛被抽走了靈魂。
    山坡上,範統吐掉嘴裏的草根,臉上的肥肉擠出一絲冰冷的笑意。
    “王爺,開飯了。”
    朱棣舔了舔幹裂的嘴唇,看著對麵那片徹底崩潰的軍陣,眼中滿是嗜血的興奮,卻又帶著一股子憋屈。
    “死胖子!你昨晚要是省著點炸,本王現在就帶人衝進去收人頭了!你看看,這多耽誤事,還得等他們出烏龜殼!”
    “大汗!大汗!”
    北元丞相失烈門連滾帶爬地衝進已經亂成一鍋粥的中軍,他臉色慘白如紙,死死地拉住脫古思帖木兒的馬韁。
    “軍心已潰!再不走,我們所有人都要被朱棣和範統活活耗死在這裏!”
    他指著北方,聲音裏帶著哭腔:“藍玉的大軍隨時可能從後麵殺過來!到時候我們腹背受敵,上天無路,入地無門啊!”
    “等趁著天黑,我們向西撤!向西撤退!隻要能逃回草原深處,隻要您還活著,我們蒙古,就還有機會!”
    機會?
    脫古思帖木兒緩緩轉過頭,看著帳外那混亂、哭嚎、如同末日降臨般的景象,又看了看南方,那兩支已經開始緩緩前壓,如同兩隻即將合攏的巨獸鐵鉗般的明軍。
    他的臉上,露出一抹比哭還難看的笑容。
    他輸了。
    原來他在真正開戰之前,就輸得一敗塗地,體無完膚。
    他仿佛在一瞬間,蒼老了二十歲。那曾經如同鷹隼般銳利的眼神,此刻隻剩下死灰般的黯淡。
    他無力地揮了揮手,沒有說話,隻是輕輕點了點頭。
    這個動作,抽幹了他全身所有的力氣。
    成吉思汗的榮光,大元帝國的輝煌,在這一刻,被他親手埋葬。
    夜,終於來了。
    蒙古大營的篝火依舊燃燒著,甚至比平時燒得更旺,遠遠看去,似乎還在嚴陣以待。
    然而,在大營的深處,在火光照不到的陰影裏。
    無數黑色的影子,正在悄無聲息地集結。
    沒有人說話,甚至連戰馬的鼻息都顯得格外壓抑。
    士兵們用布條勒住馬嘴,將馬蹄用厚厚的毛氈包裹起來。
    他們丟棄了所有不必要的輜重,隻帶上了最輕便的武器和幾天的幹糧。
    一場關乎十萬人生死的大逃亡,即將在這沉沉的夜幕下,拉開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