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5章 來人!卸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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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應天府,奉天殿。
    天色將明未明,晨曦的微光剛給琉璃瓦的簷角鍍上一層淡金。
    “報——”
    一聲淒厲的嘶吼劃破皇城的寧靜,信使連滾帶爬地衝進殿門,甲胄上滿是塵土,嘴唇幹裂出血。
    “喜峰口八百裏加急!永昌候藍玉……炮轟關隘,率軍強闖入關!”
    轟!
    這道消息,比藍玉的炮火更具威力,瞬間在空曠的大殿內炸開。
    侍立一旁的太子朱標,身體猛地一晃,臉色“唰”地一下慘白如紙。
    “你說什麽?!”他一把抓住信使的衣領,聲音因震驚而走了調,“炮轟喜峰口?藍玉他瘋了不成!?”
    信使被搖得七葷八素,哆哆嗦嗦地從懷裏掏出一封被汗水浸透的信函:“殿下,千真萬確!這是喜峰口守將周將軍的親筆信!”
    朱標奪過信,匆匆掃過,那紙上潦草驚慌的字跡讓他渾身發冷。
    藍玉,竟如此不智!
    他猛地轉身,對著龍椅的方向躬身下拜。
    “父皇!藍玉此舉,與謀反無異!兒臣懇請父皇即刻下旨,命京營出動,於途中將其截下!否則,一旦大軍臨近京城,後果不堪設想!”
    整個東暖閣,除了朱標急促的喘息聲,落針可聞。
    龍椅之上,朱元璋依舊穿著那身赭黃色的常服。他正低頭看著一幅巨大的輿圖,仿佛根本沒聽到剛才那足以讓任何帝王驚跳起來的消息。
    他的臉上,沒有憤怒,沒有震驚,甚至連一絲波瀾都沒有。
    平靜得,讓人心頭發毛。
    許久,他才抬起那雙布滿溝壑的眼皮,目光落在地圖的某個點上,伸出那隻布滿老繭的手,輕輕敲了敲。
    他沒有理會跪在地上,心急如焚的兒子,隻是用一種古井無波的語調,淡淡地問向那名幾乎要癱軟在地的信使。
    “他到哪了?”
    官道之上,煙塵滾滾。
    藍玉率領著萬餘先鋒騎兵,正朝著應天府的方向瘋狂疾馳。
    炮轟喜峰口時的那股瘋狂與快意,早已在連日的奔波中消退得一幹二淨。取而代之的,是愈發沉重的心悸和後怕。
    酒醒了,怒氣也泄了。
    他知道,自己捅了天大的婁子。炮轟國門,無論從哪條軍律國法來看,都是死罪。
    可每當恐懼湧上心頭,另一股情緒便會立刻將其壓下。
    那是源於赫赫戰功的極度傲慢。
    他藍玉是誰?大明朝的永昌候!為大明徹底掃除百年邊患的絕世名將!
    這份功勞,古往今來,能有幾人?霍去病封狼居胥,也不過如此!
    為了這點“小事”,皇上會殺了他?
    不可能!
    皇上還需要他鎮守北疆,還需要他去征伐四方!最多,不過是斥責一番,罰俸禁足罷了。
    對,一定是這樣!
    他不斷地用這些理由說服自己,原本的恐懼,漸漸被一種僥幸心理所取代。
    他必須搶在朱棣之前回到京城!隻要他先見到皇上,聲淚俱下地“解釋”一番,將所有罪責都推到那守關將領不懂變通,以及自己在草原上受到的“奇恥大辱”上,皇上心一軟,這事兒,也就過去了。
    想到這裏,他心中的大石仿佛落下了一半,甚至開始構思見到皇上後該如何哭訴。
    他回頭看了一眼身後那些沉默前行,士氣低落的親兵,臉上重新浮現出一抹冷傲。
    一群沒見過世麵的東西,天塌下來,有他藍玉頂著!怕什麽!他藍玉頂不住,不還有太子嗎?大不了,多跪下求求自家妹夫。
    又是一日急行。
    應天府那巍峨的城郭,終於出現在了地平線的盡頭。
    藍玉勒住馬韁,眯著眼望去。
    讓他心頭狂跳的一幕出現了。
    正陽門的城門,大開著。
    城門內外,不見絲毫戒備森嚴的景象,反而是一片祥和。城牆之上,甚至隱約能看到一些儀仗的影子,似乎是在準備迎接凱旋的將軍。
    藍玉身後的將領們也看到了這一幕,原本壓抑的氣氛頓時一鬆,不少人臉上都露出了如釋重負的表情。
    “侯爺!您看,城門開了!”
    “我就說嘛,皇上肯定知道侯爺的功勞和委屈!”
    聽著耳邊的奉承,藍玉心中最後的一絲不安,也徹底煙消雲散。
    他賭對了!
    皇上果然還是念著他的功勞的!什麽炮轟關隘,在蕩平漠北的潑天大功麵前,根本不值一提!
    得意與快慰,重新占領了他的內心。
    他整理了一下自己那身專門換上的,華麗無比的“卻敵鎧”,將腰間的寶刀扶正,臉上露出了勝利者應有的笑容。
    他要以最高調,最風光的姿態,接受全城百姓的歡呼,然後入宮,接受皇上的封賞!
    “進城!”
    藍玉一夾馬腹,胯下神俊的寶馬發出一聲長嘶,率先朝著那洞開的城門奔去。
    數千騎兵緊隨其後,疲憊的臉上重新煥發了神采,他們高舉著“藍”字大旗,趾高氣揚地踏入了京城的街道。
    然而,藍玉想象中那種萬民空巷,歡聲雷動的場麵,並沒有出現。
    街道兩旁,百姓是有,但他們隻是遠遠地站著,投來的目光,不是崇敬與狂熱,而是一種混雜著好奇、畏懼與憐憫的複雜眼神。
    “快看,那就是永昌候?”
    “是吧……聽說在草原上跟人打架,讓人把臉打腫了。”
    “我聽我二舅家的表哥說,打他的還是個胖子,一拳一個,打得那叫一個對稱……”
    “真的假的?這麽威風的大將軍,還能讓人打成豬頭?”
    議論聲雖小,卻像針一樣,一根根紮進藍玉的耳朵裏。
    他的臉瞬間漲成了豬肝色,那張本就腫脹的臉,此刻更是青筋暴起。
    氣氛,詭異到了極點。
    藍玉強忍著怒火,一路暢通無阻地來到了皇宮前。
    午門之前,他勒住戰馬,昂首挺胸,準備等待宮內的太監出來傳旨,宣他入宮麵聖。
    可他等來的,並非手持拂塵的內官。
    午門那厚重的朱紅宮門旁,一個身影,早已靜候多時。
    那人身穿一身玄色的太子常服,沒有佩戴任何繁複的飾物,就那麽靜靜地站著,麵沉如水。
    太子,朱標。
    看到朱標的那一刻,藍玉的心,猛地漏跳了一拍。
    不知為何,一股寒意,毫無征兆地從他的尾椎骨升起。
    但他還是翻身下馬,強壓下心中的異樣,上前一步,躬身行禮:“臣,藍玉,參見太子殿下!臣幸不辱命,已於捕魚兒海,蕩平北元!”
    他刻意將“蕩平北元”四個字,說得極重。
    朱標看著他,那雙總是溫潤仁厚的眼睛裏,此刻卻是一片冰冷的死寂。
    他沒有讓藍玉平身,也沒有提北伐的功績,隻是那麽靜靜地看著他,從他華麗的盔甲,看到他腰間的佩刀,最後,目光落在他那張依舊青紫交加,顯得滑稽又可悲的臉上。
    周圍的禁軍,手按刀柄,鴉雀無聲。
    空氣仿佛凝固了。
    就在藍玉被看得渾身不自在,額頭開始冒汗的時候,朱標終於開口了。
    他的聲音不大,平淡得聽不出任何情緒,卻像一把冰錐,清晰地紮進了在場每一個人的耳朵裏。
    “藍將軍,真是威風。”
    “平定北元,功蓋當世。”
    朱標的目光從藍玉的佩刀上,緩緩移到他的眼睛上,一字一句地問道:
    “隻是不知,藍玉大將軍是準備穿著這身盔甲,帶著這把刀,去見父皇嗎?是不是還要再炮轟一次奉天殿?”
    轟隆!
    這句看似平淡的問話,在藍玉的腦海中,卻不亞於一道九天驚雷!
    一瞬間,他所有的幻想,所有的僥幸,所有的傲慢,都被朱標這句話打得稀碎。
    “我……”
    藍玉張了張嘴,卻發不出任何聲音,喉嚨裏像是被灌滿了滾燙的沙子。
    他看著朱標那不帶一絲感情的眼睛,又看了看周圍那些表麵恭敬,實則眼神冰冷如刀的禁軍。
    “撲通!”
    藍玉雙膝一軟,身上沉重的鎧甲發出一聲悶響,整個人利落地跪了下去。
    “太子殿下!末將喝了點酒,一時糊塗!末將隻是心中憋悶,末將萬死不辭!”
    朱標居高臨下地看著他,眼神沒有絲毫變化。
    “來人。”
    他淡淡地吐出兩個字。
    “卸甲,收刀。”